|
6、回九
一纸调令摆在神垕镇公社钧瓷厂厂长的办公桌上,那是九阳市政府调贾隽成回九阳市的调令。厂长不想放人,但许昌专署和禹县县政府已批准调令,厂长只好放人。不久,贾隽成将家事都托付给了表姐,然后启程许昌,转乘火车,回到九阳。
不久前,在一次民主党派座谈会上,九阳大学副校长彭烈先生提出,贾隽成是卓有成效的教授,特别是在国际前沿学科量子力学的研究上,很有建树,是我国难得的人材,但仅仅因说农业合作化走得快了点的一句话,被打成“攻击毛主席”,订为右派份子,发配到禹县神垕当一名烧瓷工人。这是浪费人材,建议市委重新考虑对他的处分。九阳市委副书记兼市委统战部部长杨建平,认真听取了彭烈先生的建议,并做了记录。但当时没有中央关于甄别右派分子的政策,他无法表态,尽管传说中央某部曾为一个叫朱某某的右派分子摘了帽。过后不久,市政府接到市工业局转呈的市陶瓷总厂一个报告,要求将一名在神垕劳动改造的右派分子,调到该厂接受劳动改造。
九阳市陶瓷总厂要求调来的右派分子就是贾隽成。在一次全国性的展览会上,市陶瓷总厂汪厂长等科技人员,发现一件非九阳陶瓷产品——唐三彩,是禹县神垕陶瓷厂的产品。这件外观完美无瑕的唐三彩,马腿上那几条蚯蚓状裂纹,分明是均瓷工艺。如果引进均瓷工艺,九阳唐三彩必将会更上一层楼。当他准备去神垕取经时,却发现,将均瓷与唐三彩工艺结合在一起的是九阳大学的右派分子贾隽成。与其到神垕取经,何如将贾隽成调回九阳。于是,他们写了份要求调右派分子贾隽成来厂的报告,并强调调贾对改善唐三彩瓷业的重要性。市政府研究了市陶瓷总厂的报告,与党的改造右派分子的政策没有冲突,于是便签发了调令。
令汪厂长等人失望的是,贾隽成并没有烧出均瓷唐三彩。但他们并不怪罪贾隽成,因贾有言在先,他在神垕的两年里,尽管烧出了均瓷唐三彩,但只烧出了屈指可数的几件,那是经验和偶然性的结果,没有科学数据链的支持。
令贾隽成意外的是,好友丁守义夫人关友梅为他引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一天,贾隽成忽听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丁嫂关友梅。关友梅对贾隽成说:“我领了一个人,她想见见你,不知你愿不愿见她?”
此时,贾隽成也猜到了八九分,但还是这样问道:
“谁?”
“关怡!”
“在哪?”
“在大门外等着。”
贾隽成犹豫了一下说:“合适吗?”
“是张荣辉让她来的。”关友梅说得很自然。
贾隽成顿了一下,想到,她来干什么?但说道:“好!我见她。”
贾隽成随关友梅来的大门外,只见关怡站在一棵榆树下。他大步快步向前,当距关怡五六步时,俩人的目光已交织在一起,使他突然停住了脚步。那交织的目光,瞬间,使他想起了他俩初恋时的拥吻。但时过境迁,今非昔比,她已是他人之妇,他已经没有拥吻的激情,且已失去拥吻的权力。他向前挪了几步,伸出了右手,郑重其事地说:
“欢迎你,关怡同志!”
关怡伸出她的右手,与贾隽成轻轻相握,说:“见到您,我很高兴!”
“好!到屋里说话。”贾隽成转身回走,关怡和关友梅肩并肩,紧随其后。
走进隽成的屋子里,那是个单人房间,关怡一眼便看见正面桌上那盞三仙拱月灯和贾母的遗像,便对隽成说:“能叫我给娘磕个头吗?”
当听到“磕个头”后,对关怡来的原因有所了解。“给娘”似乎关怡还承认他的母亲是她的婆母?但又一想,不一定,九阳风气,一般都称朋友的母亲为“娘”或“婶”。尽管如此,他对关怡磕头表示理解。他顺手拿了个垫子,放在母亲的遗像前,说:“请!”
关怡跪了下去,久不起身。贾隽成望着她的背影,似在抽动,但未闻哭声。关友梅拉起关怡在一边坐定,见关怡已是满面泪水。贾隽成拿出块毛巾,在水盆里摆了摆,拧干,递给关友梅。关友梅拿着湿毛巾,递给关怡,要她擦脸。关怡擦了擦脸后,说:“我对不起娘!”
贾隽成非常了解关怡,知道她说的是真心话。他对关怡说:“事情都过去了,把它忘掉吧。”
“我忘不了!”关怡说,“我忘不了娘,娘是个好人,善人,我忘不了。”
听见关怡一个劲的叫娘,叫得贾隽成有点揪心。他动情地说:“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误造成的,要怪,就怪我吧。”
“不!不能怪你。”关怡说着,眼圈又有点发红,“我违背的诺言,走了另一条路。我对不起娘,也对不起你。”
“请你不要再说对不起这,对不起那。”贾隽成说,“真正对不起娘的是我,对不起你的也是我!假如我不是右派,娘不会死;假如我不是右派,你也不会离;一切都会正常。”
“今天我是来向你道歉的。”关怡认真地说。
“我无法接受你的道歉,因为,应道歉的是我。你为两个孩子操够了心,吃尽了苦头。”
的确,贾隽成从关友梅那里,听到了许多关怡的难处。为了两个孩子的家庭成份,她曾想与一个死人结婚,遭人揭发举报后,她受到了学校党总支的严厉批评,批她企图欺骗党和政府,批她不择手段,批她道德败坏,甚至威胁要停止她的党籍。她没办法,便求助于张荣辉。张荣辉早就看上了关怡,在他人的撮合下,他与关怡假结婚。假婚后,张荣辉帮助关怡非常尽心,不仅使她在学校里抬起头来,还使两个孩子改贾姓张,使他俩瞬间由白色的敌人后代,变成了红色的革命后代,顺利地通过了上重点高中和重点大学的政审关。关怡非常感激张荣辉,假婚后不到仨月,两人便搬到一起,同居了,由假结婚变成真夫妻。
关友梅认为,如果贾隽成不是右派,今天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关怡拿出二三十块龙洋,放到桌子上说:“娘给我了100块,我花掉了72块;这28块应该给你。”
贾隽成当即表态道:“你应该留着。两个孩子的未来还长着哩,还得靠你。你也知道我的处境,连自己都管不了自己,哪有能力去管孩子。拜讬你啦!”
“我们俩每月180多块,够花了。”关怡又把龙洋往隽成面前推了推说,“你现在每月只25块,不够用,这些你拿着去贴补贴补。”
“我够用了,你放心吧。”贾隽成把龙洋往关怡面前推了推。
关友梅发话了,她对关怡说:“我不叫你拿,你偏拿来。隽成每月虽只有25块,但瓷厂对他生活也有所关照,没把他当做阶级敌人看待。况且,他不可能永远是右派。你那两个孩子是正吃正喝的时候,我看,这钱还是你留下好。”说罢,她抓住龙洋,装到关怡的手提包里。
“丁嫂说得对,两个孩子花钱多着哩。”贾隽成说着,捧了一捧花生,放到桌子上说,“你别操我的心。你看,市场上买不到的花生,厂里不知从哪里弄了一些,便分给我了半斤。你俩尝尝。”
关友梅抓了一把花生,给关怡了几个,自个儿拨着吃。关怡看着手提包里的龙洋,拿着花生,在手指里捻来捻去,没有拨着吃的打算。
“丁嫂说得对。”贾隽成看透了关怡心中所想,便强调说,“你不拿着,我娘在九泉之下也不愿意。”
听到“我娘”两个字时,关怡眼圈又红起来。再次致歉道:“我对不起她老人家。”
听到关怡再次道歉的话,贾隽成感到他俩之间的隔阂太深了。
“你误会了。”贾隽成对关怡说,“娘临终前说,‘我也是女人,也带过孩子,难处我知道。那时,年成比现在好,又有你爹在。眼下,她改变了主意,是被逼无奈,我不能怪她,怨她。’”
听到“被逼无奈”后,关怡控制不住,突然放声哭了起来。关友梅紧紧搂住关怡,劝道:“别哭了!你不说,大家也都知道你的难处!”
贾隽成拿起毛巾在水盆里又摆了一摆,拧干后,递给关友梅。关友梅便替关怡擦泪,使关怡慢慢终止了哭泣。
“我对娘说,都怨我不能‘话到嘴边留半句’。”贾隽成的确有些悔恨。
令关怡意外的是,在梅表姐面前,贾隽成竟向她再次承认错误。她无可奈何地说:“这都是命。”
“是的,这是命!”贾隽成也随声附和道,“临终前,娘还对我表姐说,‘告诉成儿,不要怨天怨地,也不要怨自己,怨,就怨命。’”
“是的,怨都怨命。”关怡深有感触地说,“‘命’使我俩结婚,生活在一起;‘命’又使我俩离婚,天各一方。”
“命”是什么?贾隽成十分清楚,这是几千年来人们无法解决的命题。有人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有人却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有人提出“宿命论”,强调必然性和规律性,有人则提出“天命论”,强调天人合一和自由意志;有人提出“唯物论”,有人却在大讲“相对论”;有人认为有神,上帝是全能的,有人则认为无神,主宰天下的是人类中的天才和救星——凡此种种,似乎都与“命”有关,却各执一词,没有统一见解。在贾隽成看来,“命”题无解,尽管他所致力的量子力学,似乎正在向“命”解发展,但迄今不过假说而已。“怨命”,谁能说得清?但眼下,三个人关心的不是“命”的是非曲直,而是如何化解现实中的困惑。
“今天我到你这里来,向娘和你道歉,这可能是‘命’规定了的。”关怡继续说,“‘命’又把我同你联系在一起,没有办法掰开。”说着,她从提包里拿出了一叠复写的稿纸,递给贾隽成说,“做为你已离异的妻子,我有责任为你写申诉书。这份申诉书,已由张荣辉亲自递交给了市委副书记杨建平。”
贾隽成飞快地翻阅稿纸,足足有八页,是要求摘掉他右派帽子的申诉书。虽系粗看,已知她对他在婚后到离异前的所做所为,均持正面看法。他十分激动,以充满感激的心情对关怡说:“非常谢谢你!”
“张荣辉听说,”关怡继续说,“年前国务院计委有一个姓朱的工程师,被批准摘掉了右派帽子,还当了处长。他说这是个机会,要我以离异妻子的名义,替你写个申诉书。也许能引起市委的重视,或许你有同朱工程师一样的命运。”
贾隽成听了更加激动,便对关怡说:“请你代我谢谢张荣辉。”
尽管两人已离异,关怡还是以当年贤妻的身分教训她的前夫:“我还听说,那个姓刘的工程师,在摘帽时对党组织说:‘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是祸害。妈妈打了孩子,不会嫉恨妈妈,会对妈妈更亲。’你看,多会说话;不像你,只会认真,不会装糊涂。”
“关怡说得对!做人就得学会装糊涂,说些违心话。”丁嫂也在教训贾隽成,
“梅表姐说得对。”这位当年的贤妻,如今以良友的身分,同关友梅站在一起教训贾隽成,“得学学那个刘工,会说违心话,真话少说或不说。这次你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
是的,死了母亲,离了妻子,两个孩子改贾姓张,贾隽成付出的代价还小吗?两个女人一唱一和地教训他,他静静地听着,没有任何拒谏饰非的表示,因为,他知道,她们俩完全出于善心,毫无恶意,尽管是教他学撒谎。
代价使贾隽成懂了撒谎的重要性。亡羊补牢,犹未为晚,为了生存,在关怡关友梅走后不久,他向党组织递交了申诉报告。
两个多月后,一纸调令放在汪厂长的桌上:调贾隽成回九阳大学。汪厂长不想放,但又不得不放,难道要让一个高等学府里的教授继续在厂里当一名陶瓷工人吗?
调回九阳大学的贾隽成,经市委批准,摘去右派帽子,恢复党籍和教授职称,并上报省委备案。工资从每月25元,恢复为107元,不久又增加到128元。
历史记录表明,关怡替贾隽成的申诉,起了很大作用。离异的妻子为前夫喊冤,历史上闻所未闻,因而引起了市委的重视。主持右派甄别工作的市委副书记杨建平,很同情贾隽成,九阳大学副校长彭烈、副市长兼工业局局长张甲高、市民政局局长张荣辉等党政领导干部,都为贾隽成请命,终使市委做出了给贾隽成摘去右派帽子、恢复党籍和教授职称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