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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回信
一年多以后，他们收到了袁得富厅长的回信。厅长在回信中，认为《救救农民》的信，不宜向上转呈。回信中除说了些鼓励和安慰的话外，要他们相信党中央和毛主席。他还要任长山转告农民，中央十分关心农民生活和健康，反对一平二调、高指标、浮夸风和强迫命令风，中央最近计划，适当开放自留地和林牧副渔，以改善农民生活。此时，接到回信的任、孙、张等人，冷静得多了：他们知道，袁厅长压下他们那封信不报，意在保护他们，因为《救救农民》有复辟当年批判过的陈仁礼主义的嫌疑。厅长的回信，虽然使他们高兴不起来，但希望还是有的。果然，袁厅长回信不久，在县三级干部会议上，县委书记宣布：允许每个农民拥有三分自留地。自留地的新政传到村里后，陈家庄很多人上街，起劲地高呼起“毛主席万岁”和“共产党万岁”来。新政还规定，近两年在整党整社和反右倾中，处理“错”了的党员、干部和群众，一律平反，恢复原职务和待遇。任长山恢复了大队书记职位，在他的坚持下，孙宗汉继续担任大队长一职。的确，不到半年，三分自留地等新政，竟迅速控制住浮肿病的发展，市场供应也逐渐看好。
史家终于又有了些用武之地，尽管“地”少得可怜，全家七口，只有两亩一分，但比没有强多了。史忠良和史怀国父子俩，都是种地的能手，善于精打细算。过去他们曾依靠稻米和蔬菜发过家，今天呢？这两亩一分地能第三次发家吗？他父子俩都是计算的能手，凭着这两亩一分地的广阔天地，他们要有所作为。当经过精打细算，他们把两亩一分自留地全部栽上红薯。他们计算过，一般年成亩产3,000—4,000斤，但他们在黄泛区见过一个种红薯能手，亩产曾达到11,000斤。他俩按能手的方法栽培和管理，果然不错，当年收红薯19,000多斤。他们没敢像当年那样如实说，只说产了九千多斤。红薯刚收完，便种上了罗卜菠菜，入冬又来了一个好收成。手里有粮，心里不慌，他们搞起养植业来。他们向宋洛南学了公鸡不打鸣和母鸡下蛋不叫唤的绝招，养了20多只鸡，远远超过政府限定的数量，但隐藏得好，外人多不知；他们向种果能手赵山林学习，在院子里嫁接了二十多株小苹果树苗，期待两年后挂果；按政府每户只准养一头猪的规定，他们养了一口母猪，去年生了两窝，得猪崽15只。由于他们无权出售猪崽，在生产队安排下，15家成了领养者，每只收入130工分，年终决算。年终结算中，15只猪崽收入210元，奖售原粮150斤，大肉5斤。尽管他们谨慎小心，学会装穷，但很多社员从他家房顶上晒满了的红薯藤叶、罗卜樱和红薯干中看到，史家又发了。
的确，自从每人有了三分地后，史家比前几年过得好多了：基本吃饱了；隔个十天半月，还能用肉蛋之类改善一下生活；有时还能到集市上卖上几个鸡蛋或一只鸡，换几个现钱，截几尺布，或买点油盐酱醋之类的生活必需品。
在关西村，发家的不止史忠良一家。
赵山林是个果农，种植苹果有一套。合作化后失业了，有力没处使，天天跟着队长和打头人，翻地、耙地、播种、锄草和收割，不用操一点心，跟上就行。三分自留地新政实行后，看着史家又要发家，眼红得很。他决定要露一手，给社员们看看，他是很有本事的人。他不敢在两亩四分地里栽小苹果树，却在住宅院子里嫁接了二十多棵。刚刚两年，苹果树挂果了，果皮虽然青色，但味道酸甜可口。除拿了几十个给大队、生产队领导和亲友品尝外，剩下的百十斤，到自由市场上碰碰运气。在根本买不到苹果的市场上，不到半天，全部卖完，收入现金72元。社员们惊呼：赵山林发了！
还有一个农民叫杨根天，是第八生产队社员，很聪明，自学劁猪成才，成了劁猪匠。自从有了每家允许养一头猪的新政后，方圆数十里的农户，都来找他劁猪，使他有了用武的广阔天地。但好景不长，公社畜牧站发现后，以非法行劁没收了他的手术刀，罚了3块钱。他又失业了。但他很聪明，不甘贫困，凭着对猪的认知，他想养个几十头，但政策只许他养一头。没办法，只好计划一年出两头。按统购统销政策，生猪由供销社统购，毛重每斤三毛一，他的第一头卖了38元，他觉得利太小。第二头出栏，他买通了公社检疫员，佯称猪瘟死了。农民们也心知肚明，纷纷来买他的比市场定价低一毛的“瘟猪”肉，结果第二头猪肉卖了67元，猛赚了29元。他的聪明被许多社员效法，关西村迎来了养猪业的新发展，许多家也能吃上猪肉饺子了。
生活感觉宽松了，史忠良便想到了阔气。在陈家庄，小孩子到七岁时，都要请客过生日，长孙史小可已八岁了，他七岁时，家里生活还没有喘过气来，所以没给他过生日，今年能不能给他补一补七岁生日？
“补！”史忠良以家长身份决定说，“叫怀国、怀秀他们都回来，一块热闹热闹。”
小可八岁生日那天，家人都回来了。
先到家的是史怀国陈容夫妇和他们的两个孩子，他们带的生日礼物是一包鸡爪。鸡爪是怀国排了两个多小时队，从市食品公司南大街鸡肉店买到的。一包共十个，是有名的固始鸡鸡爪，平时买不到，十分抢手。两个孩子嘴馋，吃了两个，所剩八只全部拿来。七个孩子八只鸡爪，咋分？一个孩子分一个，多的一个归小可，似乎是共识。但小可毕竟长大了，说他也吃一个，多的一个给奶奶吃，因为奶奶最辛苦。大家看见小可真地长大了，懂事了，陈容拿起那只鸡爪递给婆母。徐氏拿住鸡爪，笑着，啃着，啃出了两滴泪花。
后到家的是史怀秀一家四口，带的生日礼品是两罐豆腐乳和一本《儿童历史故事图文大全》 。豆腐乳原本是陈家庄创立的“陈家庄豆腐乳”品牌，市食品公司成立后，陈家庄豆腐乳作坊改为市食品公司的豆腐乳第二车间，品牌改为“九阳豆腐乳”。“九阳豆腐乳”质地细嫩，香味浓郁，咸而微辣，口感适中，因而行销全国。由于供不应求，除大城市外，中小城市以配给为主，一般居民很难买到。这两罐豆腐乳，自然成了上等佳肴。不过，令小可爱不释手是那本《儿童历史故事图文大全》。他在学校阅览室里看过这本书，上面有孔融让梨、司马光砸缸等故事，还有击鼓传花和老鹰抓小鸡等游戏。姑姑告诉他，书是你丁姨赠送给你的。对于丁姨，他没见过，但听说过，爷爷奶奶经常夸她，是个心地善良、有一肚子学问、从天上下凡的仙女，他很想看看这个仙女是什么样子。
生日宴在轻松愉快中进行。
不过，最令社员们注目的是宋洛南的生日宴。自从那年从四川领回了一个婆娘后，去年就为他生了个胖小子。四十二得子，那个高兴劲不用提了。他攒了很大的劲，今年孩子一岁时，要好好庆贺一番。为了庆贺长子一岁生日，他要摆一桌酒宴，请大队体面人物赴宴。他割了一斤大肉，买了两瓶陈家庄大曲，宰了一只兔子两只鸡，准备了四浑两素六个菜，保佑他“六六顺”。那天，大队任、孙、张三大头面人物，应邀出席了“六六顺”生日宴，他的顶上司第五生产队王队长，也应邀出席。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任、孙、张三大巨头，因有要务，起身告辞。显然，他仨来喝酒，不过是应景给个面子而已。
留下喝酒的队长叫王福顺，是宋洛南的光屁股朋友。从小他俩经常在一起，上山爬树摘柿子，下河沟里洗澡摸鱼，或上说书场里听书，或在街头学魔术，总之，好朋友。不同的是，王福顺23岁结婚，24岁生子，而宋洛南快四十了，还是光棍一条。他怼过洛南多次：那几句溜西瓜皮的顺口溜，不能当饭吃；那几套小把戏，养不起婆娘；跟你堂婶鬼混，不是长法，弄不好会闹出大事，叫你死了都没有地方埋！
光屁股朋友的话起了作用，特别后面的一句，着实吓人。他下决心改变。仅仅两三年，他换了人间。
又有几杯下肚后，王队长脸红脖子粗，打开了话匣子：“嫂子，你家是个天府之国，怎么跑到这里来跟洛南哥受罪？”
“什么天府之国？连一棵树都见不到。”宋洛南眼里压根儿就没有天府两字。
“都砍了炼钢去了，你啷格看见，光会嘣得儿涮坛子。”婆娘操着四川口音批评说。
“那里人都说，炼钢炉子表红心黑，只吃不垃，阶级觉悟一点也不高，没有练出一块铁。”宋洛南张着一副红脸，不去理会婆娘的批评，说，“人们最感兴趣的是军事化管理，可好啦。男人都住村东头，女人都住村西头，一呼百应，整齐划一，夫妻也不例外。一对新婚夫妻忍耐不住，跑到山里去亲热，被人逮住后，便开斗争会，把他俩狠狠批斗了一顿。”
“啷格说的？”婆娘不同意宋洛南的说法，“斗争会没开成，很多人反对，我也反对。”
“大食堂一塌糊涂，吃的是野菜米糊糊，我拿去的红薯干泡着吃，也比那吃着香。”
“你光说坏的，就不说好的。”婆娘不满地说，“我们还吃过一顿水饺，一顿酸辣米粉丝，你咋不说？”
“你不是说，那是政府来检查工作时才能吃到！”宋洛南说。
“是呀，这不是上级关心我们贫下中农吗？”婆娘说，“我们希望政府能天天来检查工作，我们就能天天有好东西吃。”
“什么好东西吃？你不是说，红薯干最好吃？”宋洛南说。
“是呀，要不是红薯干好吃，我们娘儿仨能跟着你来这儿？”
“你们那儿是个鬼地方，山上没树，河都干了，100斤大米或小麦，就能领走一个大姑娘，还天府之国？”宋洛南不屑地说。
“现在涨了，得500斤。”婆娘颇感自豪。
“丢人现眼！”宋洛南一百个看不起。
“天府之国是过去，那时我们那儿可好了，山是青的，水是绿的，天是蓝的，这几年老天光跟我们作对，不是水灾，就是旱灾，谁能受得了？政府说了，毛主席的经是好的，都叫下面那些歪嘴和尚念歪了。过两年，再把都江堰好好修修，还是碧水藍天，三面红旗照放光芒！”
“别吹啦！歪嘴和尚哪里都有，你们那特别多；再过几年，说不定50斤就能领走一个。走着瞧！”
王队长一句话，竟引来了夫妻俩的一阵口舌。倒也有趣，还有些新鲜，因为，其中很多事，他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对于社员们的议论，任长山等大队干部，也听了不少；对社员们非常规的发家之道，任长山和大小队干部们，也都心知肚明。尽管他们也常学着说，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但在这条生命线上，他们就像女孩子跳皮筋那样，跳过来蹦过去，只要不犯大的原则错误，不触犯刑律，遇到小小不然的问题，得过且过，或睁只眼闭只眼。总之，不能用政策很卡社员，否则，会把社员们卡死。《救救农民》，就是他们想要说的话，想要做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