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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萧墙风起 2

已有 151 次阅读2023-3-23 04:08 |个人分类:长篇小说

2、自裁     

 

张树德发现妻子淑珍有点异常,见她杀了只大公鸡,供在佛像前,一天三次烧香祭拜。也许与女儿莹莹考上河洛高中有关,但左看右看不像。为什么呢?淑珍不说。几天后,还是淑珍沉不住气,她主动对树德说:“那天我做了个噩梦,快把我吓死了。后来,我想通了,他错怪人了。”

 

树德笑道:“做了个什么梦,看把你吓得!”

 

淑珍说:“我看见我二姨父啦!”

 

“净胡说!”树德笑着说,“他‘走’了四五年啦,你大白天说梦话。

 

“不是白天说梦话,那天我梦见我二姨父啦。”淑珍正色地说,“见他来到咱家,见啥要啥,见啥吃啥,活像个饿死鬼。见到咱家那只大公鸡,抓住撕开就吃,血顺着他的嘴往外流,弄得他满脸满身都是血,吓死我了,就把我吓醒了。”

 

“他是害浮肿病死的,和咱们无关。”树德说。

 

“咋无关?”淑珍说,“你忘啦?二姨对我说,是你带人到他家,挖走了他家一百多斤玉米,还有两包土豆干。

 

“那天晚上,咱俩不是到她家去做过解释吗?”树德说,“那是反瞒产工作队硬拉我去的!”

 

“解释有屁用,人家只认识你。”淑珍说,“工作队队员都是外地人,谁认识?姨父的小儿子二蛋,见我都不理我。”

 

“照你说,我跳到黄河里洗不清啦?”

 

是的,不管张树德怎么强辩,都洗不掉他应负的责任。那年,在反瞒产私分的“民主革命补课”的整社运动中,任长山因瞒产犯了错误,受了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并派到县党校学习一个月,期间,张树德成了大队的临时负责人,成了“三面红旗”运动的一线代理旗手。

 

“补课”中,为了保卫公共食堂这块“社会主义阵地”,工作队发动群众,揭发私藏粮油偷开小灶的农家。很快,二十一户煙囱曾冒过煙的家庭被揭露了出来。工作队队长立即组织由大小队干部、基干民兵和工作队成员组成的“抓鬼拿粮队”,带着步枪、斧头、铁锹和十字镐,到冒煙的家里搜查。这不是好事,是要得罪人的。工作队队员都是外地人,没有什么顾虑;十七八岁的基干民兵,头脑简单、发烧,什么也不怕;大小队干部则顾虑重重,以种种借口躲开了;只有张树德躲不开,又不得不去。经过两天的查抄,共搜出粮食500多斤,食油1.2斤,土豆干11斤,其中从淑珍的二姨家屋里地下挖出玉米粒100多斤。随着“民主革命补课”运动的深入发展,浮肿病迅速扩大,学习归来的任长山急得直搓双手,没有办法。不久,淑珍的二姨父因浮肿去世,显然,张树德罪责难逃!

 

“补课”运动后,细心的张树德以各种方式,向被查抄的各家道了歉,并利用职权对被查抄的各家进行了补偿,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他的罪责。但淑珍的二姨并不愿谅他,因为,人死了,亡羊补牢,已经晚啦,有什么用处?不过,张树德也没把淑珍的梦放在心上,因为他问心无愧。

 

“补课”,到“抓鬼拿粮”,再到每人三分自留地的新政,公社的社员们,开始轻松了些,至少能混个七八分饱。许多社员为三分自留地的新政高呼过万岁,但较有思想的农民,包括起草《救救农民》的张树德在内的农民们,并不以为然。但他们知道自己离权力太远,势单力薄,不敢公开表示自己的意見,甚至有时还不得不跟着别人瞎嚷嚷。

 

新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已经开始,试点地區的消息已传来,双十条己经公布,“四清”要逐步在各地展开。最令基层干部不安的是,传说中说,中央认为,农村三分之一的政权,“不在我们手里”,已被“地富反坏右”等阶级敌人把持,因此,“四清”工作队进村后,要“扎根串连”“重组阶级队伍”,用“洗温水澡”的办法,解放问题不大的干部,要他们“轻装上阵”,“团结对敌”,集中火力,向那些蜕化变质的顽固不化的阶级敌人猛烈开火。

 

任长山与孙宗汉、张树德合计:关西村大队共有大小队干部37人,阶级敌人应该有11个多点,但大小队干部都是贫下中农出身,连一个上中农成份都没有,谁是“地富反坏右”?谁是蜕化变质又顽固不化的阶级敌人呢?大小队干部都是被运动者,谁是敌人,谁不是敌人,自然用不着他们操心。但“四清”的目的很清楚,就是“清账目、清仓库、清财物、清工分”,都是财务上的事,主管大队财务工作的会计主任的张树德和九个生产队的会计,自然首当其冲。

 

面对即将到来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亦即“四清”运动,张树德已有所准备。他知道,像他这样的长期财务工作者,稍有闪失,就会变成众矢之的。事实上,在过去的几次运动中,他都曾当过怀疑对象,也被鸡毛掸子掸过,但由于他帐目清晰,记录细致,便轻松过关。他听说,这次搞“四清”,声势浩大,仅九阳地区,抽调搞运动的干部就有1万多人,其中市直属和九阳县,就抽调了3,000多人。显然,来者不善。但他很自信,不管他们咋整,他都会轻松过关。但他毕竟是个被鸡毛掸子掸过的人,对运动不能麻痹大意掉以轻心。他花了几天时间检查帐本和票据,感觉无误后,稍稍松了一口气。

 

然而淑珍提醒他,在经手的财物上有没有问题。她说;“那天梦里二姨父来家要吃要喝,撕吃活鸡,弄得满身是血,是否与东西有关?”

 

树德笑道:“一个梦,你就当真了?”

 

淑珍正色道;“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这些年你经手的不光是钱,还有好多东西。咱家条几上摆的那个唐三彩,是哪里弄来的?

 

树德笑道:“你说的那个三彩,不值钱。那年在信贷社,见桌上放了好几个,我顺手拿了一个看看。郭主任对我说,你喜欢就拿走。我不要,他硬塞给我了一个。

 

淑珍说:“听说可值钱了。”

 

“物稀为贵嘛。”树德笑着说,“那些年有外贸干部说,外国有钱人喜欢这东西,会来中国收购这玩意儿,烧窑的人一听,便一窝蜂地烧起来,结果供大于求,一个两块钱都没人要。合作化后,都归公了,没人烧这玩意儿了,嘿,它又金贵起来。”

 

“咱家这个能卖几十块?”淑珍问。

 

“我估约摸能卖个十块八块吧。”树德说。

 

“会不会说你受贿?”淑珍担心地问。

 

“郭主任现在是县农行副行长,他会证明是送给我的。”树德胸有成竹。

 

“凭白无故送给你?”淑珍仍然担心。

 

妻子的一句话,像鸡毛掸子又掸了他一下。是的,一个老农民,郭主任是国家干部,凭什么要送给你一个唐三彩?他想到了打点,显然,这同打点有关。对于打点,有村委说是行贿,被任长山顶住了,大多数村民也理解。这次“四清”,长山能顶得住吗?大多数村民理解有用吗?他回忆,他自个儿打点至少也有二三十次,粗略估计,经他手送出的大米也有五六百斤,条鸡也有二三十只。但这些都是十多年前的事,这次“四清”,要清理这些陈谷子烂芝麻吗?他想可能性不太大。他认为,最有可能清理的是合作化以来特别是公社化以来的四不清。但合作化特别是公社化以来,说了算的都是公社以上端铁饭碗的干部,一平二调的共产风都是他们干的,浮夸风也是他们逼着刮起来的,大小队干部不过是执行者而已。他敢打保票,他同任长山、孙宗一样,都是两袖清风,也没有打点过或被打点过,如果有四不清,最多是多吃了根油条,或多喝了一碗豆腐脑而已。他不明白,为什么“四清”不去清理那些瞎指挥乱平调的铁饭碗,而要清理他们呢?尽管他不明白,但他要有所准备,像过去运动来前的准备那样,把经手的帐目、单据和粮钱物,整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四清”来了,三十多个社教工作队队员进驻关西大队。队长是卢氏县公安局局长李熙和,是个办案高手,卢氏县许多大案,都是经他手敲定的;副队长是卢氏县教委副主任赵锋,是个纯正的布尔什维克者,卢氏县颇有名气的马列主义专家。工作队进村后,按计划进行访贫问苦、扎根串连,进行亿苦思甜教育,然后重组阶级队伍,用洗温水澡的办法,解放问题不大的干部,要他们轻装上阵,团结对敌,集中火力,对准一小撮顽固不化的阶级敌人。这一小撮顽固不化的阶级敌人是谁呢?两个多月的摸底排队审查后,这个阶级敌人终于被挖了出来,他就是大队会计主任张树德。

 

在洗温水澡中,张树德见任长山、孙宗等大小队干部,都能轻松过关,而他却越洗越洗不清了。他不知道,为什么党不放过他这个忠诚的共产党员。

 

张树德不明白,但工作队队长们十分清楚。

 

办案能手李熙和,看了副队长赵锋写的报告后,内心不觉一笑。从报告上来看,尽管张树德的帐目清晰,记录细致,票据完整,也没有发现造假,但被揭发出的四不清,比别人多得多。初步揭发,几年来他多占工分高达300分以上,去年返销粮的分配中,他多占了200多斤返销粮指标,特别他家有个价值数十元的唐三彩,来路不明,等等。政治上也有不清,解放前,其父曾是一贯道道徒。不过,在李队长看来,这些四不清,都是些鸡毛蒜皮,甚至称其为两袖清风也不为过。之于政治上的问题,1954年入党时,已向党组织如实交待过,而其时其父已过世多年。从办案的角度来说,这些四不清,离立案的门槛太远;但这是运动,吹毛求疵或从小里挑大,甚至鸡蛋里挑骨头,是运动的规则,不能与立案相提并论。解放后,他历经了多次运动,对运动的启承转合非常了解,犹如他对立案程序了如指掌那样。“矫枉必须过正,不过正不能矫枉”的信条,是运动初期他必须遵守的规矩,否则,他很有可能犯右倾机会主义的可怕错误。于是,他拍板订下了清理和批斗张树德的决定,尽管他曽“内心不觉一笑”过。

 

报告起草人副队长赵锋,对中央下达的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两个纲领性文件《前十条》和《后十条》,颇有研究。恩格斯说,“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列宁也这样强调过多次。从托洛茨基到布哈林,又从高岗到彭德怀,历史已经多次证明,导师们的这句话,是千真万确的真理。因此,他认为,双十条是天书,把斗争矛头对准党内那些四不清的腐败分子,就是对准党内的小高岗和小彭德怀,把他们把持的权力夺回来,并且清除他们,是时代的要求,是历史发展规律之必然。因此,他要求工作队队员和农民中的积极分子,要以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大无畏精神,清查张树德的四不清。为此,他成立了有十人参加的张树德专案组,要专案组用“一点两面三猛”的战术,即突破一点,两面夹击和猛打、猛冲、猛追的战术,对张树德穷追猛打,把他揭透批深斗臭。

 

在清查中,专案组都认真贯彻了副队长的指示。

 

回到家里,张树德点起一支纸煙,猛抽猛吐,不住地咳嗽。

 

妻子不安地问:“今天斗你啦?”

    

“没有。他们面对面清查我去年的工分。”

 

“工分有啥查的?问问记工员不行了?”妻子又不安地说。

 

“他们不问记工员,偏要我交待。”树德无可奈何,说,“他们问我:‘去年六月十八那天,你去哪里了?’我说我想不起来。他们提醒我说:‘你说你上公社开财务工作会议是吗?’我想起来了,说有这么回事。他们又问我:‘有人揭发你只开了半天会,应记半个工,却记了1个工,多占了5分,对吗?’我说这你得问记工员。他们说:‘现在是问你!’他们不准我说想不起来,也不准我说找记工员,说我这么说是不老实,是抗拒四清。”

 

“他们不是在鸡蛋里挑骨头吗?”妻子十分不满。

 

“他们查了一下午,总算把去年查完了,说我多占35个工分,要我签字画押。咱队去年分值7分,35个工分才值两块四毛五。我想这不太多,便认可了,并在多占书上签了字。”

 

“两块四毛五还少?你晕了吧?”妻子抱怨树德说,“工分工分小命根,谁不知道?莹莹上高中,一学期两块五,六学期是几块,你算过没有?”

 

张树德当然知道“小命根”的重要性,他向妻子说出了自己的担心:“清一年,我认了;要是清几年咋办?我担心的是这个。”

 

张树德担心担得不错,第二天下午,专案组又开始清查他前年的工分。经过一个下午的清查,又清查出张树德多占工分60个。前年分值更低,才5分,全年合计多占三块。两年合计多占工分钱为五块四毛五。张树德又认了,并签了字,画了押。

 

第三天,张树德冥思苦想,准备好了一份大前年的工出记录,以便回答可能的揭发。然而,他的准备没有用上。专案组非等闲之辈,见清工分成效不大时,便转移目标,清查仓库,弄得张树德措手不及。好在仓库有保管员,他可以从容对待他们对他的清查。

 

但在清查仓库中,张树德遇到了麻烦。他经手调出的粮食上万斤,其中有一筆3,000斤小麦,加工成面粉后去向不明。这是专案组发现的重大四不清案件,他有作案的重大嫌疑。据他向专案组交待,为了迎接省市生产生活大检查,检查团可能去的生产队,那天中午,都要吃上捞面条,或吃锅盔喝胡辣汤,不准吃粗粮和野菜。因此,公社决定,紧急抽调小麦一万斤,其中抽调关西大队小麦3,000斤,加工成面粉,分配给八十多个公共大食堂备用。由于时间紧迫,他接到公社李副社长电话后,便把3,000斤小麦直接送到公社面粉加工厂,出库凭单上由他代替李副社长签了字。他还交待,加工成面粉后,都送到哪里去了,因都是李副社长一手操办,他并不知情;他知道的仅仅是,他带着本大队的第四、第五生产队的两个公共食堂伙食长,从加工厂那里各领走80斤面粉。

 

当工作队到加工厂查对时,负责人说,记得当年吃大食堂时,李副社长拉来一万多斤小麦,要我们三班倒加工面粉。面粉加工好后,留下麸子,面粉全由李副社长分给了几十个大食堂,我们没有做记录。

 

听了汇报后,赵锋认为,这是笔糊涂帐,混水抹鱼的可能性极大,张树德与李副社长有共同作案的重大嫌疑。但当他得知,李副社长在“民主革命补课”运动中已自杀身亡后,张树德成了这笔糊涂帐的唯一嫌疑人。因此,他要专案组加大对张的审查力度。

 

回到家里,张树德又点起纸煙,又猛抽起来,又咳嗽个不停。

 

淑珍不安地又问:“今天又斗你啦?”

 

“斗啦。”树德说,“他们查了几天,也没查清楚那八千多斤面粉的去向。便说有人揭发,说我从四队和五队两个食堂里,要走了5斤面粉,证据确凿,要我签字画押。”

 

“你又签啦?”淑珍不安地问。

 

“我知道他们在诈我,便拒绝签字。”树德说,“他们骂我不老实,死顽固,直到吃饭时才放我回家。”

 

当看到清仓库成效不大时,赵锋要专案组把重点转到打点问题上。

 

赵鋒知道,打点是合作化以前的问题,属民主革命范畴,不是这次四清要解决的问题,尽管有几个社员,对这个问题很有意见,揪住不放。然而,四清形势的发展迅速。据九阳《四清总团简报》报道,全市已清查出四不清的大小队干部多达数十名,清理出他们个人贪占的工分和粮食,数额很大,令人触目惊心。在已清查出的四不清分子中,贪占工分折合金额,少则数十,多则数百;贪占粮食少则几十斤,多则高达一百二十斤;多占自己出钱购买的返销粮指标,一般都在两百斤以上。反观他们的工作队,清了四五个月,全大队九个生产队,每队都有一个四不清人物被重点清查,但战果不大,总共才清出多占工分630分,约合41元,多占返销粮指标2,100斤。最使人无法理解的是,在大队清查的重点人物张树德身上,仅清查出多占工分95分,折合5.45元,多占反销粮指标105斤,简直无法与其他工作队相比。尽管他们知道,《简报》中的水分很大;但他们已大大落后了,是个不争的事实。

 

怎么办?赵锋决定拿打点开刀。但李熙和不太同意,他说:“那是民主革命时期的事,现在是社会主义革命,主要解决人民公社化以后的事,不能走回头路。”他面对的是一个理论家,便小心谨慎地用“革命发展阶段论”去说明不走回头路的理论根据。

 

赵锋坚持自己的想法,说:“打点的确是民主革命时期的事,但已过去了四个多月,我们清的成效太低,远远落在别人的后面,总团怎么看我们呢?是我们能力太低,还是右倾保守了?‘补课’运动就是解决过去遗漏的问题,打点是其中之一。”为了说服这位公安局局长,他直言不讳地用“民主革命补课”这个“不断革命论”的命题去进谏。

 

赵锋的话提醒了李熙和。十多年的从政经验告诉他,如果说人犯错误是难免的话,那么宁犯左倾错误也不能犯右倾错误。因为:犯左倾错误是方法问题,犯右倾错误则是立场问题;方法容易改,立场难以纠。革命历史不断证明:犯左倾错误的人,多数人最终都会变成了革命家;犯右倾错误的人,多数人最终都会沦为反革命。因此,宁左勿右已成了几代革命者的共识和共享。在这种情况下,他对于赵锋的意见,似觉不妥,但好像双十条也没有说合作化前的事可以不清查。于是,他默认了赵锋清理打点的安排。

 

根据卢氏县的申请,经陈家庄四清工作分团批准,李熙和暂回卢氏处理一个与四清有关的要案,关西大队四清工作队暂由赵锋负责全面工作。

 

根据赵锋的布置,张树德专案组开始清理打点。他们发动群众揭发打点中的四不清。令专案组没有想到的是,光打点从仓库中提出的大米就有2,000多斤,条鸡68只。按当年市场价,大米值600多万元,条鸡为102多万元,其中落实到张树德身上的就有大米五百六十斤,条鸡二十七只,价值208.5万元。

 

显然,金额之巨,具有吓人的震憾力。不过,研究过数字心理学的赵锋知道,大数目虽能使民震撼,如果缺乏理性支持,吓人会适得其反。他要求专案组中的年轻成员和积极分子,把1955年的人民币改革告诉社员:那时,一万元兑换一块新版人民币。

 

其实,许多社员都知道币改这件事,才过去八九年嘛,用不着他们说。两百另八万多,不过二百另八块多而已。尽管币改后的数字并不吓人,但比他们现在收入多得多:他们劳动一年,才挣三千来个工分,不过一百五六十块而已;八九年前他就贪污了二百多块,能算少吗?

 

在批斗会上,张树德拒不承认贪污;但要他交待大米和鸡的去向时,他又拒绝回答,只说全忘记了。张树德的抗拒态度,激起了专案组和积极分子们的义愤,纷纷指责他不老实,企图蒙混过关,有人甚至想动手揍他,被赵锋阻止。

 

回到家里,树德对妻子说:“他们想打我,打死我也不说。”

 

淑珍知道树德不说的是什么。她也知道,为了说明大米和鸡的去向,树德想了好大一阵子,列出了一张打点清单,证明自已没有贪污一粒大米一根鸡毛。她看过那张清单,但被打点的人只有姓,名被xx取代。她对他说:“实在过不了关,就把这张清单交给他们。”

 

树德说:“你晕啦,路都叫你堵死了,关系咋疏通?当年大队是咋红火起来的?”

 

淑珍说:“那时是功,给村里办了很多好事,现在成罪了,良心哪里去了?”

 

“良心都叫狗吃了。”从不骂人的树德,竟张口骂了一句。

 

骂归骂,关还得过。淑珍主张把清单交出去,树德坚持不同意,说:“我就是不说,我看他们能拿我咋办?”

 

这次张树德想错了,因文明是有限度的。专案组和积极分子们警告张树德:要悬崖勒马,回头是岸。

 

他的抗拒遭到了回报,挨了顿打:伤情不重,鼻子流了一点点血,并不算多;左脸脸颊上,留了一块微红色的掌印,但没有青紫;回家的路上,也没有踉踉跄跄,更没有东倒西歪。——看来对他够客气了。

 

回到家里,淑珍见他衣服零乱,脸上有伤,知他在批斗中挨了打,便扶他坐到床边。树德没说一句话,便点起了纸煙,猛抽猛吐起来,浓煙浓雾弄得她跟着他咳嗽起来。

 

淑珍用毛巾替他擦抹脸上残留的血跡,心痛得流着眼泪说:“他们也够狠啦!”

 

其实,淑珍不是不懂。从土地改革到合作化再到公社化,又从大跃进到反彭德怀再到“民主革命补课”,哪一次运动没有见红?那些被抓的、被打的和被打死的,那些上吊的、跳河的和喝老鼠药的,哪一个不是罪有应得的坏蛋?她见过的多啦,她同大多数农民一样,都习以为常了。但这次挨打的是他的丈夫,在她的眼里,他是个天下第一好人,她怎不心痛流泪呢?

 

挨了打的丈夫呢?心情开始平静下来,不再抽纸煙了。他把父亲留给他的水煙袋找了出来,用布擦了一擦,灌入了少半杯水,把纸煙揉碎,装到煙锅里,用火柴点着,咕噜咕噜吸了两口,又咳了几声。他似乎并不打算用水煙袋吸煙,吸了两口后,便把煙壶中的水倒了出来。水煙袋是组装的,一色黄铜製造。他把煙壶、煙仓、煙针和煙镊,都分解开来,放在桌上,用布一个一个仔细地擦。感觉已擦干净后,又把它组合在一起。他拿起擦拭干净的水煙袋对淑珍说:“你要包管好。虽不值什么钱,但这是咱家祖传的,别叫别人拿走。”又指着唐三彩说:“那是别人的,他们要拿,就叫他们拿走。”

 

他踱到女儿莹莹的房中,莹莹正在做作业。他对女儿说:“看到你刚才为我流泪,我心疼得慌。大人们的事你别操心,把心放到学习上。你比你哥强,考上了重点高中,成绩又好,一定要考上一所重点大学,将来也会比你哥有出息。”

 

莹莹哥大海咋啦?他没有考上大学,高中毕业后,便回来务农,同老爹一样靠工分吃饭,对象都不好找。所幸遇到了大跃进,工厂扩招,他被拖厂招为车工。然而好景不长,不到两年,工厂压缩,不搞大跃进了,他被裁减回农村,继续靠工分吃饭。不久,听说新疆建设兵团招工,便报名去了新疆。由于山高路远,老爹挨斗的事,他压根就不知情。

 

他对女儿说:“跟你哥说,我对不起他。”

 

天一黑,当人们看见满天星斗时,特别看到淡兮兮的天河时,大都上床睡觉了。因为,煤油断货,用香油不舍里。树德家里只有一盏油灯,点香油的,是给女儿做作业用的。

 

在床上,淑珍发现丈夫不断翻身睡不着,知道是因为白天挨了斗又挨了打,心里不好受,便安慰他几句,见他平静后,便放心地睡去。夜半醒来,一摸身边不见了丈夫,以为他上厕所了,平常就是这个样子,习以为常了,便又睡去。当她又醒来时,发现丈夫仍不在身边,觉得有些不对头,便起身上厕所里找他,竟不见他的踪影,到大门一看,门虚掩着,便有些慌乱。上街上看了一看,仍不见他的踪影,便有些惊慌。她喚醒了沉睡中的女儿,一块出去找。娘儿俩找了一会儿,也没有找到,便惊恐起来。她俩唤醒了任长山和孙宗汉,也喚醒了左右邻居,半夜十多人一块找。不大一会儿,找到了:在四清工作队住处不远的牛棚里,他吊死在那里。

 

一阵撕裂心肺的哭叫声,惊醒了工作队队员们。赶到现场,发现张树德已死亡多时,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舌尖半隐半露在两唇之间,非常恐怖。

 

人们把张树德抬到家里。许多人对他的死感到惋惜。忽听一个社员说:“他给咱村里办过许多好事,怎么都成罪过了?”在场的工作队队员们都听到了,也没有任何表示。但他们知道,昨天批斗会上,张树德写了认罪书,并写了退赔计划:1-2年内还清包括208.5元在内的所有多占和贪污款。

 

听说张树德的死讯,李熙和赶了回来。在卢氏县,他迅速处理了一宗四清杀人血案:一个被斗的生产队队长,在清理他的多占的“小命根”工分时,用刀砍死了一个工作队队员。凶手行凶后逃逸,不知去向,为此,公安部已向全国发出了通缉令。李熙和接案后认为,凶手没有跑远,很可能就在附近。很快,在洛河里捞到了凶手的尸体,血案告破。正在分析凶手行凶的动机时,接到他直接领导下的一宗血案,便马不停蹄赶回关西。在听取了汇报后,心中已有了自己的结论:两案表现形式不同,前者行凶,后者自杀,但性质雷同。

 

赵锋说:“我们已当众宣布,他是畏罪自杀,自绝于党和人民。”并说,“等他们办完丧事后,再按计划清理他留下的浮财。”

 

李熙和似乎有不同的看法。但在严重的阶级斗争面前,他首先要站稳阶级立场,然后才能谈论方式和方法。他说:“是畏罪自杀。但为了防止个别人的冲动,清理浮财可暂时往后放一放。”

 

赵锋认定李熙和右倾,之前他与他的不断革命论和革命发展阶段论之争,便是证明。但他毕竟是他的上司,“放一放”也无可挑剔。

 

其时,中央的“二十三条”已公布,赵锋同李熙和都知道,四清已经从“清账目、清仓库、清财物、清工分”发展成为清政治、清经济、清组织清思想”,清经济已退据次要位置,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成了四清运动的主要目的。在这种形势下,赵锋不得不放松了对打点的追打和追讨张树德的浮财,李熙和也认可了赵锋的做法。

 

四清已变成了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谁是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呢?人们自然把目标对准了大队支部书记任长山。当年他树立史忠良为发家致富典型,就有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重大嫌疑。不过,不久,他又树立史忠良为走农业合作化的典型,有改邪归正的重要表现,不能算做走资派。当年,关西大队得浮肿病的比其他大队少,与他跳皮筋有关,对许多农民的资本主义行为,他睁只眼闭只眼,权当没看见,所幸没人告发,这当然也不算走资派。最能判他为走资派的根据是以他名义写给中央的那封信,那是个百分之百的走资本主义道路言论。当时,除合作化外,他,何止是他,对走“资”走“社”的理解有些模糊,只知道农民太穷,要上级领导们给农民们一条活路,这也附合党一贯倡导的为人民服务的思想。但经过这几年的批判和斗争,他懂得了走资本主义道路就是反革命修正主义的道理,因而,他曾为那封《救救农民》的信而担心,那是篇名副其实的陈仁礼主义。因为,他曾听过一个传闻,一个大队干部,给中央写了一封信,批评人民公社今不如昔,被批为反党反毛主席,批斗后自杀身亡。所幸的是,袁厅长将那封信压下不报,保护了他们。

 

任长山算不算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工作队拿不定主义。其实,不要说底层四清工作队,连四清分团甚至总团的领导,都弄不清什么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但从“堵不住资本主义的路,就迈不开社会主义的步”的大寨经验中,他们看出了一些苗头。他们教育社员学大寨,抓不到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就抓走资本主义道路的社员,因为,他们是走社会主义道路的拌脚石,要坚决搬开。为了堵住资本主义的路,总团根据党的政策和全国农业学大寨的精神,做出了硬性规定:大牲畜一律归大队畜牧队词养;养鸡鸭每户不得超过一只,多出的,交生产队养鸡场;林副渔一律由大队经营。那三分自留地呢?明显是资本主义,大寨已全收归集体了,“共”了,这里要不要收归集体?对此,在讨论中,干部们都默不作声,没有一个敢说“收”。于是,三分自留地姓“资”姓“社”便模糊起来,稀里糊涂地维持了下去。

 

“第一次‘共’是打土豪、分田地,叫土地改革;第二次‘共’农民的生产资料,叫农业合作化;第三次是学大寨,要‘共’农民的三分自留地和林牧副渔。第一次和第二次‘共’都成功了,唯有第三次‘共’,不知能否成功?。”——这是农民史学家发出的微弱声音。

 

经过几次运动特别是这次四清运动的教育,有了三分自留地的农民,阶级觉悟有了很大的提高,决心跟着党走共同富裕的社会主义道路。养猪养羊的农户,阶级觉悟较高,都自觉地将自己圈养的猪羊交给了畜牧队;养鸡喂鸭的,阶级觉悟稍差一点,把多出的都宰杀了,吃得不亦乐乎,甚至有很多人做绝了,不留一只。善于精打细算的史忠良和史怀国父子俩呢?父亲坐在水车旁看流水,似乎在欣赏山间潺潺溪流和碧绿清泉;儿子下象棋有一套,成了打遍全村无敌手的象棋冠军;他们家对交出已怀孕三个月的老母猪,颇不理解,但想了想后,还是高高兴兴打开猪圈,叫人家把老母猪赶走。阶级觉悟最高的是赵山林,在学大寨的当天晚上,他把院子里的二十多棵苹果树,连根拔出,拿着几个青涩的果实,到工作队办公室报喜说:“我割了资本主义的尾巴。”对此,他受到了表扬;但许多队员面面相觑,不知何所。

 

经过八个多月的四清,工作队撤出了,原来的领导班子也恢复了,那个被阶级敌人把持的三分之一政权,没有人再提了,好像都忘了。工作队撤走后,张树德家的浮财没有被清查;他生前的退赔计划,无人问津;那个唐三彩,依然在他家的条几上放着;那个家传的黄铜水煙袋,仍旧锁在抽屉里。

 

四清工作队撤走后不久,张树德儿子张大海,从新疆建设兵团退团回来,被市铜加工厂特招为厂工会统计员。当他上铜加工厂报到时,任长山拍着他臂膀说:“这是党组织对你的关怀。希望你好好工作,早日入党,争取做一个像你老爹一样的忠于人民忠于事业的好党员!”

 

看着任长山闪着泪花的双眼,张大海向他的长辈深深鞠了一个躬,激动地说:“任伯,我是您看着长大的,请相信您的侄儿,我不会辜负您和我老爹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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