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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萧墙风起 3

已有 101 次阅读2023-3-23 04:12 |个人分类:长篇小说

3、论鬼    

 

放暑假了,贾文贞已从华北医学院放暑假回到家里。

 

八月,九阳干燥贼热,扇子成了家中之宝。在市土产公司下属的商店里,摆放着多种扇子供人挑选。有羽毛扇、油纸扇、纸糊的团扇、折扇,还有一种草编的通草扇子,软软的,扇出来的风带点植物的清香,但最受人待见的是最普通的芭蕉扇。在家里,贾文贞看见,今年与往年不同的是,家里添置一件取代芭蕉扇的新东西——电扇。在她的记忆里,这东西她早就见过、用过,但自搬出公平街陈家四合院后,她再没有见过、用过。现在,在炎热的夏天里,她又享受上了她曾经享受过的因凉爽给她带来的快慰。

 

不过,在普通的城市家庭里,人们追求的不是电扇,更甭提没有通电的广大农村了,追求的是“三转一响”。

 

“三转一响”者,手表、自行车、缝纫机和收音机也。在一般人的眼里,拥有“三转一响”的家庭,就算有体面的小康人家了。

 

手表国内外产的都有。国外多是瑞士货。高档的有欧米茄、劳力士和罗马,太贵,好几百甚至一两千块,一般家庭买不起;普通档的有山度士、英纳格等,半钢140元,全钢151元。国产主要上海牌手表,每块120元。这些普通档的一般小康人家,都能戴得起。有些小康人家的年轻人,为了显示自己,有意无意地卷高袖口,露出光亮的手表。

 

自行车比较多见,三大名牌有上海的凤凰、永久,天津的飞鸽,响彻全国,每辆150元,加重的180元,普通工人买一辆得花3-4个的工资。一家老小都不吃饭了?所以,城里人同乡下人下地干活一样,大都步行上下班,街上骑自行车的人,晨星寥寥,屈指可数。

 

之于缝纫机和收音机,前者藏于室内而不露,后者响于室外而罕见,很多家庭并不敢去追求,比较富裕的家庭,这两件物品也是非有不可的。文贞知道,在干妈家就有一部上海牌缝纫机,120块。同自行车一样,缝纫机也是计划供应,凭证购买。干妈家是领导干部家庭,搞个购物指标不太困难,但为了表示清廉,一般不会去占用分给单位的购物凭证。干妈家的缝纫机,就是通过关系,从农村购买来的。

 

收音机呢?在农村,无人问津;在城市,无须凭证。但它的价格比较贵,两三百块。有这么多钱,一般家庭,不会去理会它,而会到黑市里,用高价购买一些计划配给内外的食品,如大米、白面和鸡鸭肉鱼等,改善一下家庭生活。况且,政府替老百姓想得周到,有线广播都拉到家里,全部免费安装,官民皆大欢喜,谁还会拿几百块去买收音机?有线广播天天播送中央广播电台的新闻节目,经常播放革命歌曲,如《社员都是向阳花》等。

 

文贞知道,家里有一部上海产的七灯收音机,210块,音质很好,交响乐逼真,优美动听,她经常打开听交响乐。文贞也知道,母亲和继父,很少在白天打开收音机听新闻,他们打开收音机大都在晚上九点以后。文贞判断,他俩在偷听敌台。在学院,偷听敌台是犯法的,一位讲师偷听敌台被曝光后,判了七年徒刑。

 

文贞没有判断错,继父和妈妈是在偷听敌台。她曾为他俩担心过,但她发现,继父和妈妈守口如瓶,从没有向她透露过他们听到的敌台消息,使她有所放心。尽管学院管理很严,但与歌功颂德相对立的负面新闻,还经常在师生中流传。文贞判断,那是有人偷听敌台的结果。

 

文贞又没有判断错。自从那个讲师被判七年徒刑后,小道消息大为减少,然而,自从批判有鬼无害论后,小道消息又应劫泛起。但毕竟是大学,理性探讨大于感情冲动。

 

一天,饭后茶余,文贞问妈妈:“我们学院,很多师生都在辩论有鬼无害论,你们九大是否也是在辩论?

 

从历次的革命运动的做法中可以看出,大规模地批判《李慧娘》,预示着一场革命风暴即将来临。丁之瑜告诫女儿说:“报纸天天都在讲,电台天天都在说。不光学校师生,连居委会里的大伯大妈,都在辩论有害无害,哪里能例外?”

 

“我们系支部书记是个马列主义专家。”女儿说,“他说京剧《李慧娘》是出坏戏,坏就坏在这出戏为牛鬼蛇神鸣冤叫屈,是‘替地主资产阶级翻案’,是‘用厉鬼向共产党复仇’,因此,他说《李慧娘》是一株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大毒草。”

 

丁之瑜知道,为了制造舆论,马列主义专家写的说的,都是上面统一布置下来的任务。她提醒女儿:“我们学校宣传部也是这么说的,这是上面的统一部署。”

 

“我不管他部署不部署,我只问鬼戏有害无害?”女儿问妈妈。

 

“那要看你写的是好鬼还是坏鬼。”妈妈脱口而说,“写的是好鬼,写的是崇仁义、尚忠孝、知廉耻的好鬼,就有益无害。”

 

“你不是同廖沫沙一样了?”女儿提醒妈妈说,“廖说‘如果是个好鬼,能鼓舞人们的斗志,在戏台上多出现几次,那又有什么妨害呢?’他这么说,已受到了批判!”

 

丁之瑜看过廖沫沙的文章,也同意文章的观点;但此时此刻,她想了解女儿的想法。她问女儿:“你同意他们的批判吗?”

 

“不同意。”女儿说,“许多同学跟我一样,但都不敢公开说。背后他们对我说,宋末太学生裴舜卿虽有地主家庭出身的嫌疑,但杀死裴舜卿情侣李慧娘的贾似道,是个荒淫无道的宰相,绝不是贫下中农,更不是共产党的高级干部,李慧娘向贾似道报仇,怎么能说成是‘替地主阶级翻案’、‘用厉鬼向共产党复仇’呢?”

 

“到底是大学生,有独立思考能力,不会随波逐流。”听见女儿的回答,丁之瑜感到宽慰,孩子毕竟长大了。不过,她还是告诫女儿:“你要记住:有人善于牵强附会,认为这是影射共产党。”

 

“孙悟空大闹天宫影射谁?”文贞问。

 

“问得好!”坐在一旁看书没有参加母女讨论的贾隽成,突然发话了。

 

见继父发话,文贞说:“爸,按照影射学的逻辑,‘大闹天宫’是不是要发动人去大闹党中央?”见继父也笑而不答,便追问道,“大闹天宫’是出神戏,不是鬼戏。现在,中央下令不准演鬼戏,神戏是不是也不叫演了?”

 

显然,文贞似乎有很多话要问,贾隽成仍笑而不答。当妈的最了解女儿,丁之瑜知道女儿的脾性,从小就爱打破砂锅闻(问)到底。见贾隽成笑而不答,便接过话把笑道:“中央没有下令禁演神戏,但禁演鬼戏必然株连神戏。叫我看,西遊记、天仙配等神话故事戏,没有人敢再演了。

 

“聊斋里有神有鬼,是不是不叫看也不叫演了?”文贞真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说,“可是有同学说,毛主席曾对他侄孙女王海容说:‘《聊斋》可以读,写得好。《聊斋》写的那些狐狸精可善良啦!帮助人可主动啦!’怎么解释?”

 

“此一时,彼一时也,有位哲学家把它称之谓‘理无常是’。”妈妈说,“过去,‘大闹天宫’是反抗暴政的英雄行为;现在,‘大闹天宫’就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反革命。那位哲学家还说:‘今日是之,后或非之;今日非之,后或是之。’这也符合唯物辩证法‘一切以条件、地点和时间为转移’的教义;条件、地点和时间变了,是非标准也会随之改变。所以,过去说他是英雄,现在说他是反革命,都有理论根据。”

 

“这是诡论。”文贞有些不通。

 

“是的,也可以这么说。”不说话的继父,突然又说话了。

 

“看来您们俩都赞同出尔反尔的诡论了?”文贞露出了点诧异的神色。

 

“你误会啦。”贾隽成笑道,“我和你妈都是过来人,都不赞成诡论,但形势逼着你必须去面对它。没办法,只好唯物理而讲物理学,离政治越远越好;不得已时,只好敷衍它几句。”

 

妈妈也笑道:“你爸说得对。你爸是唯物理而讲物理学,我是唯古文而授古文,也是离政治越远越好。孔老夫子说,‘述而不作’,我们是研而不著,究而勿论,換句话来说就是:看透问题紧闭嘴,洞明时事留心中。”

 

贾隽成也笑道:“你别认为,我们太世故了,这是以往教训的结晶。”

 

文贞知道妈妈和继父都是过来人,他们凄凉的过去,可能终生难忘。她非常同情他们过去的遭遇,因而,她非常尊重他们的见识和选择;但同时,她也知道,他们的选择和见识,很难得到党和政府的认同,甚至认为他俩是不可信賴的异类。她说:“‘紧闭嘴’‘留心中’,你们不觉得沉重吗?”

 

“我们也想一吐为快,可代价太大了。为了能生存下去,我们必须忍辱负重,把有些想要说的话,憋到心底。”贾隽成说出了他想要说的话。

 

“有些话特别是敏感的话,憋不住也得憋。因为,祸从口出。”妈妈赞同继父的话。

 

“有同学说,批《李慧娘》和廖沫沙,来头不小。”文贞意犹未尽,继续说,“批判的声势这么大,恐怕不会是只批北京市统战部部长廖沫沙,更不是只批《李慧娘》的作者孟超。”

 

“是的。”妈妈说,“去年的八届十中全会上,毛泽东主席公开说:‘凡是要推翻一个政权,总要先造成舆论,总要先做意识形态方面的工作。革命的阶级是这样,反革命的阶级也是这样。’从历次的革命运动的做法中可以看出,大规模地批判《李慧娘》,预示着一场革命风暴即将来临。在这场风暴中,不知道又要整谁?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陪着挨整?更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跟着人头落地?

 

“太严重了吧?”女儿提出了异议,“我看,这次主要要整文艺界特别是戏剧界人士,他们的工资太高了。听说周信芳一个月只出演两三次,每月工资却一千七百块。我算了一下,他的工资比爸高11倍,比妈高14倍,比普通工人高30-40倍,甚至比毛主席高4倍多。同学们有意见,我也有意见。”

 

“那是当年统战的需要。”妈妈说,“解放初期,为了使国外精英回国搞建设,便用高工资高福利来吸引他们。”

 

“也不能订得那么高呀!”女儿说,“我们同学中有不少是高干子弟,他们消息比较灵通。他们说,中央已经表态,唱戏的尽是牛鬼蛇神,把他们统统撵到乡里去,不下去,不发工资,不开饭。许多同学听后拍手叫好,但我有所保留:不发工资不合适,更不能不开饭,要饿死他们!我不同意高工资,但更不同意不开饭,那是两个极端主义!”

 

“走两个极端的可能性很大,不破不立吗。”妈妈说,“听话,给你高工资;不听话,不给你开饭。马克思说,‘共产党人公开宣布,他们的目的就是用暴力推翻全部现存的社会制度。’恩格斯说,‘革命就是一部分人用非常权威的手段强迫另一部分人接受自己的意志。’毛主席说‘政权就是镇压之权。’不开饭就是用非常权威的手段去镇压那些不听话的唱戏的。”

 

“我原以为批有鬼无害只整那些唱戏的,现在看来,多得多,好象已株连到整个文化艺术界。”女儿依然忧心重重,“据说,被批的电影有几百部,连长篇小说《红岩》也受到了批判。”

 

“是的。”妈妈说,“文化部握有实际领导权的齐燕铭、夏衍,已被撤职。看来事态还在往上发展。据说,文化艺术界的一把手周扬,已坐臥不安啦。”

 

“消息灵通的高干子弟们说,这次要整的人物比周扬大得多。”女儿说,“他们还说,学校特别是大学,也是整顿对象。听他们说,上面有人说,大学是‘庙小神通大,池淺王八多’。爸,妈,你们俩要特别注意。

 

“你说的这些我们也听说过。”妈妈说,“你爸教物理,讲量子力学,相对安全些。我呢?中文系,教古文,很不安全。”

 

“妈,你刚才说唯古文而授古文,离政治越远越好吗?”女儿说,“好的,你离政治越远越好。”

 

“是的,我想离政治越远越好,可是不行啊。”妈妈说,“系主任早就提醒我要‘古为今用’。显然,这是紧箍咒。主任告诫我,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一定要把‘先天下’和‘后天下’,改为‘先革命’和‘后革命’;还警告我,‘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那首诗词充满了小资产阶级情调,没有一点无产阶级革命家的胸怀,以后不要再讲了。”

 

“这不是历史虚无主义吗?”文贞不解。

 

“不!这是历史虚构主义。”话不多的贾隽成又说话了,“在‘无’中要虚构出个‘有’来。池中本没有鱼类,但他们要虚构出许多‘王八’,叫人家去抓。这一年,整个文化艺术界,都成了‘王八多’的地方。在高校里,中文系是高危科系,据我看,不久,那里会抓出许多‘王八’来,你妈要赶紧挪个地方,离‘王八’远点,也安全点。”

 

“你爸说得对。”妈妈说,“我的申请报告已上交给了系主任,他同意我重回资料室的请求,并已上报给校党委。”

 

“这是不得而已的选择。”贾隽成支持丁之瑜的申请报告。但对于自己的处境,比较乐观。人们常说,“学了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这是因为,数理化远离诡秘而残酷的政治搏杀。他讲授物理,又力避政治,自然相对安全得多。

 

文贞最佩服的是她的妈妈。那年调到九大后,副校长彭烈先生安排妈妈教授古文,受到了校党委的反对。理由很简单:一个没有大学毕业文凭的高中生当大学教师,是想把九阳大学办成解放初期的华北军政大学吗?彭烈先生不得不让步,安排妈妈到校资料室工作。争强好胜的妈妈,仅用了一年时间,便通过函授拿到了华南大学的文科毕业文凭,名正言顺地当上了中文系教师,并选择了离政治较远的古文和文法的讲授。然而,形势变化得太快,教授中文不到两年,妈妈受到的政治压力越来越大,使她不得不申请重回相对比较安全的资料室。文贞最理解她的妈妈,坚决支持妈妈重回资料室。

 

    支持丁之瑜教授古文的副校长彭烈先生,已经退休。一个多月后,校党委批准了丁之瑜的申请,重新回到了曾经工作过的资料室当资料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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