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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异恋
从贾文贞走进大学的第一天起,就成了学校教职员工注目的对象。为什么她能令人注目呢?教职员工们都有自己的解读。有人说,她高考的分数较高,在学校招生的分数档次中,她属于第一档中的分数较高者,但她没有因而有傲慢不逊的表现。有人说,在过去的第一二学年里,她的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在临床医学系里,她是仅有的几位佼佼者。也有人说,她心眼好,张口三分笑,在普天盖地的大批判中,她也跟着别人批东批西,随大流,似乎没有自己的独到见解,也不去触碰别人的隐私,更回避别人的要害问题。不过,大多数人认为,她之所以引人注目,还在于她的颜值高。也许是承袭了母亲的基因,平日里不爱打扮的她,即便淡妆素裹,也是明眸皓齿,分外秀丽动人。
在第三个学年里,她先后收到了异姓哥哥张理乐的多封来信。
张理乐刚刚毕业于哈尔滨大学,由于成绩优秀,被学校留校聘为建筑系教师。哈大是国家重点大学,全国大学排名中,总在前三十名中上下徘徊浮动。一个刚满23岁的他,能在这样一所著名大学里任教,深感自豪。为了让亲友分享他的自豪感,他亲自到生父家报告了这个喜讯。
在生父贾隽成家,不仅见到了生父,还见到了继母丁姨和妹妹贾文贞。当听到他已留校聘为教师后,大家都为他的成就而高兴,也分享了他的自豪感。
对于妹妹贾文贞,在他的眼里,是个从“天上掉下来了一个林妹妹”,非常喜欢;在妹妹贾文贞的眼里,有一个才华横溢的哥哥,也感到无比的自豪。
仲夏期间,贾文贞在学校里接到了哥哥张理乐的来信。
理乐在信中告诉妹妹,哈尔滨是个好地方,九阳和保定都无法与之相比。他告诉妹妹,哈尔滨素有冰城夏都的美誉,是清凉与浪漫的合美之地。夏日,松花江江风习习,碧波荡漾,天上有白色天鹅在盘旋,水上有华丽水鸭在游弋,沙滩上,情侣们远离酷暑,依偎在一起,尽情享受江风送来的清爽。他还告诉妹妹,哈尔滨还有音乐之城的美誉,《哈尔滨之夏》音乐会,每年都会举行,在大批判中,也没有停办。他还告诉妹妹,如果有机会来哈尔滨,他将陪伴妹妹畅游松花江和太阳岛,欣赏那里的自然美境;如果有机会来哈尔滨,他将陪伴妹妹漫步在中央大街上,去领略异国风情,开拓视野中的世界。
文贞因有一个能这样关心她的哥哥而感到欣慰。她在回信中告诉哥哥,如果条件允许,她一定会乘车北上,与哥哥共享哈尔滨的美境和欢快。
时光飞驰,不觉冬天已到,雪花满天飞舞。妹妹又收到了哥哥的来信。
哥哥来信的开头,就引用毛主席《沁园春·雪》的开头几段词。哥哥告诉妹妹,毛主席的《雪》,就是哈尔滨冰雪之冬的写照。他告诉妹妹,哈尔滨之冬的风光,就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放眼望去,一片白莽莽的世界;松花江上下全面冰封,已经不见夏日的浪滔。滑雪的人们,蜿蜒曲折像银蛇一样滑行在山间雪道上;在松花江冰面上溜冰的男女青年们,特别是扎着一双小辫子的女青年们,穿着鲜艳夺目的红妆,在阳光的普照下,翩翩起舞,与素色苍莽的冰雪交织在一起,使哈尔滨的冬天变得十分妖娆美丽。他告诉妹妹,如果想滑雪,他能教她,用不了半天,便能叫她踩着滑雪板握着雪扙在雪道上飞驰;如果想溜冰,他可以教她,用不了一天,便能叫她穿着冰刀靴在冰面上起舞。
当收到了妹妹表示感谢的回信后,哥哥马上又给妹妹写了一封洋溢革命热情的信。
在这封信里,哥哥告诉妹妹,哈尔滨是天美地美人更美。艺术学院的革命师生们,正在排练《智取威虎山》和钢琴伴唱《红灯记》,与鬼戏、神戏和一切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戏剧做彻底的决裂。文学系正在大张旗鼓地批判一切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文学作品。其中,被批的著名长篇小说就有:替叛徒翻案的《红岩》和为修正主义唱颂歌的《红旗谱》。
哥哥还告诉妹妹,我们建筑系也不甘落后,在系主任的率领下,组成了包括他在内二十多名师生,都是党团员,到大庆实地考查那里的干打垒土房和地窨子,是大庆工人们零下30度居住的地方,那是大庆工人们的创造。哥哥对地窨子特别感兴趣。他说,我们在背风向阳的山坡上,挖了三个2×3米见方深2米的土坑,依照大庆工人们的创造,我们在土坑周埋了几根柱子,上面钉上横木,架上檩子,檩子上铺上杂草,草上依山坡坡势铺上40-80公分的黑土,拍实,土坑面南留了个一米高的门洞,用编织的草帘子当门。哥哥说,地窨子里真是暖和如春,女生们的歌声,都传到两个男生住的地窨子里,美极了。哥哥说,为此,他写了一篇《地窨子之歌》,刊登在校报上。
令哥哥意外的是,妹妹没有及时给哥哥回信。
寒假期间,张理乐回到九阳。凭着他的才华和帅气,妹妹一定会给他回信,然而,事实却使他感到意外,便产生了有第三者插手从而使他的恋情毁于一旦的不测之虑。他知道母亲很有水平,便把那封充满革命激情信的主要内容告诉了母亲,要母亲帮他一下,让她的干女儿给他回信,或直接提亲,使他同妹妹能名正言顺地结合在一起。
“地窨子里真是暖和如春吗?”关怡一句话抖出了儿子心底的真意。
“那是官样文章。”儿子向母亲说了真话,“我们一到大庆,就听说,有些地窨子曾塌过方,压死过人,我们就用立柱和荆条对土坑四周土墙进行了加固。谁知我们忽略天气,在新的地窨子里才住了三天,第四天突然下了一天雨加雪,坑墙虽安然无恙,房顶有几处却漏雨。没法,只好用洗脸盆接水,人往一块挤挤。不料,傍晚又刮起了大风,气温聚降到零下10度,外面已经结冰,但窨内还在漏水,真是正想美美睡一觉,偏遇下雨又刮风。”
“女生还在唱歌?”母亲又问。
“唱什么呀?”儿子又向母亲说了真话,“系主任听不见女生那边的动静,很不放心,便叫我同他一起去察看。只见七个女生们抱在一起,周围用棉被裹住,几个接水的脸盆还在滴答作响。一个女生见我和系主任后,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哭得许多人热泪盈眶。系主任当场决定说:‘同学们,坚持一晚上,明天我一定送你们回学校!’”
“系主任的话算数吗?”母亲再问。
“算数。”儿子实话实说,“当晚我和主任顶着寒风,走了七八里,来到一个现场指挥部办公室,摇通了学校的电话。第二天中午,校车赶到了我们的驻地,把七个女生和三个体弱的男生,搬出地窨子,拉回到了学校。”
“你留下了?”母亲三问。
“留下了。”儿子又实话实说,“留下的人都经受了严酷的考验。晚上,气温已下降到零下二十多度,睡觉时都不敢脱棉衣棉裤和袜子,和衣而睡;身上盖两层被子,第一层脸露被外,便于呼吸,上层被子盖到头发上,用于保暖。第二天起床的时候,要先慢慢地抖动头发,使头发与被子分开,因热哈气与冷气已把头发和被子冻结在一起了。”
“起床先抖头发,我第一次听说。”母亲心疼儿子说,“你真受苦了!”
“系主任说,这是对我们革命师生的一次考验。”
“你把这些都写到《地窨子之歌》中了?”由于心疼儿子,关怡脑子突然发生了一次短暂的错乱。
“妈,你以为我还是个不懂事理的小孩子?”儿子对母亲提出的问题有点反感,说,“小时候你常对我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虽不是俊杰,但也不是儍瓜。”
关怡很快发现,她向儿子提出的问题是个不该提的问题,但儿子反感却使她高兴起来。她夸起儿子来,说:“你毕竟长大了,也长高了!你可不像你的那个老爹,一个教授,不懂难得糊涂,更不懂时务者为俊杰,死脑筋,榆木疙瘩,花岗岩,永远侏儒,一辈子也长不高。”
张理乐听母亲数落生父脑子是榆木疙瘩花岗岩,已好多次了,早已习以为常,也不想干预他倆之间的是非与曲直。眼下,他只想要母亲帮他一下,让她的干女儿给他回信,使他俩能继续谈下去;或直接提亲,使他俩能名正言顺地结合在一起。
关怡并不知道儿子急于要文贞回信的缘由,但当她了解到兄妹俩来往几封信的内容后,便笑着对儿子说:“看来你们俩在谈情说爱。”
“我想永远与她生活在一起。”面对的是母亲,儿子坦诚地说出了自己的所爱。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母亲说,“你想娶文贞,也合情合理;虽然你俩兄妹相称,但血缘关系在五服之外,不要说直系关系,连一点旁系血缘关系都没有。不过,要她给你回信,得看她的态度。她虽是我的干女儿,这些年,除逢年过节外,我很少同她交流,不知道她心里有啥想法。”
“如若不行,干脆直接给她提亲,试试看。”儿子有些迫不及待了。
“是个办法。”母亲马上表态同意说,“凭着你的才华和帅气,哪个姑娘能不动心!不过,你先同你的那个老爹说说,叫他从中说合说合,成了,则亲上加亲,喜中添喜。”
“不行。”儿子说,“也许反右对他刺激太大了,脑子转不过弯来。我对他说教物理要突出政治,他说教好物理课,就是最大的政治;我希望他积极参加到大批判中去,他说深入研究量子力学,就是对各种错误思潮的最有力批判。妈,你看,我们父子俩能说到一块吗?”
“他就是那种人,改不了啦。”母亲说,“年轻时还比较灵活些,毛病是不会说违心话,吃了亏;我想他以后会吸取教训,随活些,谁料他越来越顽固,变成了榆木疙瘩花岗岩。”
“没有办法啦?”儿子希望母亲再想想。
“有。”母亲有把握地说,“我找你梅表姨去,她是文贞的二妗子,跟你丁姨的关系也好,又比较开明,定能成功。”
关怡太乐观了,关友梅提亲并没有成功。
丁之瑜觉得兄妹结亲不大合适,但贾隽成灵活得多,主张尊重文贞的个人选择,而文贞的个人选择却出乎舅母的意料。
贾文贞已经有了意中的男友,他叫苟梦则,是同校医疗系比她高一届的学生。苟梦则家住龙门镇,贫农出身;他五官端正,体态适中,匀称,是学校里少有的几个帅哥之一。在学生会里,她与他相识,又是同乡,自然接触较多。通过交流,她了解到:他虽出身贫农,父亲也不是右派,却是个离右派只一步之遥的阶级异己分子,三年前已病死在甘肃夹边沟改造右派的农场里;很想进步的他,写了几次入党申请书,都因父亲的这个政治问题而被拒绝,因而失去了考研的资格。
由于继承了母亲的颜值,贾文贞入校不久,便被苟梦则注目。尽管她的家庭出身是工人,父亲是大学教授,又是共产党员,但生父是个被枪决的恶霸地主,她的这个隐私,却在悄悄中流传开来,因而有女生说她是个带刺的玫瑰,警示男生离她远点。对此,他不以为然,况且,每逢假期回乡,他同她两人,同车甚至同席,无法远离,而交流机会自然更多。那时,火车上时有地痞无赖滋事,他自然而然地成了她的保护者。
也许由于他俩政治条件类似,都想进步,却都被拒之党的门外,便相互产生了同病相怜之情。由于同病相怜,在政治思想上,许多观点比较接近,甚至不约而同。
贾文贞在传承母亲生理基因的同时,也继承了母亲的理念基因。一天,她对苟梦则说:“在大批判中,消息灵通人士说,中央有人说,学校是‘庙小神通大,池浅王八多’,你家同我家一样,都存在这样或那样的问题,都有辫子在人家手里抓着,在大批判中,你我都要格外小心,别叫人家当‘王八’抓。”
苟梦则听了贾文贞的警示后,很有感触地说:“你说的好。不过,‘王八’是骂人的。那个骂家也不想一想,他把人骂成‘王八’,他一定不是人。”
贾文贞知道苟梦则爱推理,被同学戏称为逻辑专家,便说:“你推得好,骂得高明。”
苟梦则笑道:“我不是骂人,也用不着推理,是在讲理。”
对父亲死在集中营里的苟梦则来说,虽很不理解,却也并不耿耿于怀。一天,他对贾文贞说:“我去年就听说,中央有位首长说,‘教授不如学生,学生不如农民’。这位首长是谁,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他的说法应叫做本末倒置。”
“是的。”贾文贞说,“照他的说法,我们学校应该请那些不知道‘视触叩听’的人来上课,教学生,然后学生再去给教授上课。”
“我家是农民,上了十六年学,刚刚变成有点文化的知识分子,反不如农民了。”苟梦则说着便产生了不平之气,说,“怪不得我们家乡许多农民,有些斗大之字不识一升的人,却津津有味地说:‘越粗越革命,越细越反动。’我上了十六年学,上细了,却上成反动派。”
“这是革命的政治需要。”贾文贞说。
“一针见血。”苟梦则赞叹后说,“我真替教授们担心,希望他们都平安无事。”
“你说得好。”贾文贞说,“我不光担心教授,还担心‘庙’里那些好人、善人、说真话的人和那些爱提意见的人,在大批判中,都有可能被打成‘王八’。”
由于思想理念略同,使他俩越走越近。去年苟梦则毕业后,已分配到九阳市第一人民医院内科当了医师;今年贾文贞也要毕业了,她已向主管分配部门提出申请,要求到九阳市第一人民医院妇产科工作,业已得到批准。
关友梅并不知道苟贾恋情,令她意外的是,丁之瑜告诉她,文贞已有了朋友,俩人已商量好,文贞毕业分配后便结婚。
张理乐得知这个消息后,十分沮丧。为了挽回失恋可能给他带来的痛苦,他要他的母亲立即给他的生父挂电话,要他亲自干预此事,以成全他对妹妹的恋情。然而,得到的回答仍是:尊重个人的选择。他感觉,人们特别是他的亲人们,对他太不公平了,凭着他的才华和帅气,已经垂手可得的妹妹,却被一个姓苟的平庸之辈夺走了;他对生父太失望了,竟对他的爱情无动于衷,生生地把他可爱的妹妹推给了一个外人。这种不平和失望,竟使他昏睡了两天而无心食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