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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萧墙风起 5

已有 111 次阅读2023-3-23 04:17 |个人分类:长篇小说

5、批猫  

 

 经过半年多的见习,苟梦则已成了九阳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内科住院医师。

 

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前身,是中华基督教豫西河洛总会于1912年创办的九阳河洛医院。在五十年代中期,这个河洛医院正式改称为市第一人民医院。

 

一院的病房大楼,是1912年的建筑。三层结构,古代布币造型,人们俗称为飞机楼。病房楼的头朝西,布币的头、双肩、胸、裆、两腿,造型分割明晰,显现了中囯古代天人合一理念,高耸的人字形房顶,则展示了西方基督的人文景观。内科设在三楼,分两个病区,病房房间大小不等,小的独自一人病床,大的设病床十二张。

 

做为住院医师的苟梦则,在第一病区协助主治医师管理35张病床。

 

近几个月来,入院的高烧病人较多,平均每月有十多个,其中一个病人抢救无效而死亡。从科主任到普通医护人员,大都知道,这是盲目打鸡血针的结果,但心知肚明却都不明说,因为群众的呼声太强烈了:广播电台和各级报纸天天都在报道,包治百病的“鸡血疗法”是群众的科学创造,远比那些专家、教授高明得多;院党委也经常训诫医护人员,要政治挂帅,思想领先,相信群众,不准胡言乱语;“鸡血疗法包治百病”的横标,被群众展挂在医院对面的两树间,公然挑战医院的权威,等等。医护人员虽不敢去挑战群众的权威,但他们对病人的人文关怀和良心,还是比较顽强的。苟梦则同其他医生一样,小心翼翼地规劝病人说:“‘鸡血疗法’虽能包治许多病,但你的体质不太适应,况且,选择一只健康的血中没有一点毛病的小鸡也很难,最好不要再打鸡血针。”对医生们的苦口婆心,许多病人都能心领神会,复诊重治的病人大为减少。

 

回到家里,苟梦则曾同新婚妻子贾文贞谈论起“鸡血疗法”来。文贞说:“听我妈说,她查了资料,‘鸡血疗法’发明人是上海永安棉纺厂的厂医生俞昌时,早期的中共党员。据说在厂里用打鸡血的疗法,治好了许多人的病。五十年代末,俞昌时出版了一本叫做《鸡血疗法简况》的书。书中虽没说包治百病,却列举了治好二十多种疾病的病例。书中还配有多幅如何打鸡血的插图,其中一幅上有大字标题是:‘走,同志们,一起去打鸡血!’在学校里,我曾向教授提出过这个问题,得到的回答是‘愚昧无知’。”

 

“的确是‘愚昧无知’。”苟梦则颇有感触地说,“但这种愚昧无人敢批评,盖因群众太尊严了,群众的呼声太强烈了。”

 

“什么群众?”文贞不满地说,“不过是几个记者编辑自封为群众而已。”

 

“这些群众,可大有来头啊。”梦则附和说。

 

他们结婚快半年了,在大批判中结婚,在大批判中生活,也在大批判中产生了许多共识,其中,大批判无时无刻都在教训他们,对于党中央不喜欢的敏感话题,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

 

近半年的交流不仅产生了许多共识,夫妻情感已超越蜜月,变得更加朴实无华。结婚时,他俩在龙门老家完成了婚礼。在龙门,农民们说,他俩是男才女貌,天生的一对,家里人都十分满意。三天后回门,回到了九阳城里。在龙门,虽有两间住屋,无法搬到城里,只好暂时寄居在离医院不远的文贞家。在九大校内的员工宿舍楼里,邻居们都说,他俩是娇颜靓仔,地配的一双,贾隽成和丁之瑜也十分高兴。两个多月前,医院房管科才分给他俩一间十平方米的住室,在院内的筒子楼二层里。于是,他俩才有条件搬入属于自己居住的新居。

 

在岳父母家住期间,梦则对岳父岳母的人品,已从深奥莫测中走了出来,走向敬仰。

 

岳父是个知名的物理学教授,是个量子力学专家,每当谈起物理教学来,都是谔谔而侃侃,似有不尽其说之意;但每当涉及时政来,便沉默寡言,似有避瓜田李下之嫌。从文贞那里,他知道了岳父当右派的经历,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印证了“闲谈莫论国是”的著名警示。由于生活在大批判中,父亲与岳父都有类似的经历,曾不自觉他问过岳父:“大批判中,有人批判起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来,说它违犯‘对立统一规律’,是假科学,是反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的。您是教物理学的,对这个批判有什么看法?”

 

“一个是物理学,一个是哲学,两个学科,虽有联系,区别很大,我想两者不宜相提并论,”岳父似乎不愿表态。

 

“北大有个姓贺的著名教授,据说是物理学家兼哲学家。”梦则说,“前几年,他根据毛主席‘物质无限可分’的思想,设计了一个‘层子模型’。据传说,他是这样论证:层子下面有‘亚层子’,‘亚层子’下面有‘无子’,‘无子’下面有‘前子’,‘前子’下面有‘毛子’,等等。‘毛子’就是毛泽东子。由于‘层子模型’发现了层子是无限可分的证据,这个模型不仅获得了‘国家自然科学奖’,其发明人贺教授,还获得了巨额奖金。”梦则继续说,“有人说这是科学造假。爸,您是物理学教授,对同行的这个‘层子模型’有什么看法?

 

岳父说:夸克模型’和‘层子模型’是个不同类型的模型,在国际上是有不同看法的,尽管夸克模型’的创立者获得了诺奖。科学允许争论,甚至是这种完全相反的争论。

 

“爸,我有个担心,现在有人批量子力学来,说是伪科学。”梦则说,“他们说,‘薛定谔的猫’是意识决定存在,百分之百反唯物论。现在,大批判已闯进自然科学中,您是量子力学专家,千万别碰那只猫了。”

 

“你放心吧。记得我只说过一次。”岳父说,“当时有个同学向我提出了这个问题,我说‘薛定谔的猫’是个理念实验,不是确定意义上的科学实验,国际上有不同看法。仅此而己,不会再说第二次。”

 

“现在不仅批薛猫,还在批另外两只猫:白猫黑猫。”岳母说话了。

 

“现在已十分清楚了,那两只猫是邓小平说的,批他的,与薛猫无关。”岳父似有不同看法。

 

“有关。”岳母也有不同看法,说,“薛猫属自然科学范畴,白猫黑猫说的是生产力,属社会学经济学领域的事。党中央的‘政治挂帅’,就是要领导从经济基礎到上层建筑各个领域里的一切。”

 

说起黑猫白猫来,农民家庭出身的梦则便感慨万分。他说:“农民对那两只猫很有感情,他们说,要不是那两只猫,他们还得饿肚子。”

 

文贞有些不理解,说:“饿肚子与黑猫白猫有啥关系?”

 

“关系大啦!”妈妈回答女儿。

 

“妈说得对。”梦则坚定地说。他还告诉文贞:“我大哥会做热豆腐,二哥会吹糖人儿,遇到集市,便赶集上市,少说也能挣个块而八角的,遇到游客多的时候,说不定还能挣个三块五块。我能上中学大学,全凭两个哥哥能挣钱。”

 

“这与白猫黑猫有啥关係?”文贞似乎还有些不太理解。

 

“关系大啦!”妈妈又回答女儿。

 

“妈说得对。”梦则对文贞说,“那几年,没有自留地,也没有集市,哥哥们挣不到外块,我就上不成高中。后来白猫黑猫跳了出来了,政策也跟着变了,叫‘三自一包’。有了自留地,农民们能去赶集了,我也有钱上高中上大学了。”

 

岳母问女婿:“现在批俩猫就是批‘三自一包’,你那里自留地都收了没有?”

 

“雷声大,雨点小。”女婿说,“镇里干部天天吆喝,‘堵不住资本主义的路,就迈不开社会主义的步’,大小队干部也跟着吆喝。但很多社员说,雷叫它狠打,只要雨下得小点,不下大雨,伊河就不会泛滥,庄稼就淹不了。我们农民心知肚明:‘三自一包’是走资本主义的路,但这条路非走不可,不走就要命。这些,干部们看得很清楚,但都睁只眼闭只眼,好像没看见。所以,吆喝归吆喝,自留地照种,自由市场照开放。这不,过去是一月一集,后来自动改成十天一集,现在又自动改成七天一集。我二哥说,最好三天能赶一次集。”

 

“你二哥有手艺,会挣钱。”岳母笑着说。

 

“的确,我二哥吹糖人儿吹得可好了,甚至可以说在搞艺术创作。”梦则说,“特别吹孙悟空耍金箍棒,吹得好,吹得逼真。其他糖人卖个毛而八分的,‘孙悟空’能卖到两毛三毛。有一天,二哥说他发了个小财:有个干部模样的游客,叫他吹个大点的孙悟空,他当场吹了个大的。游客很满意,他要五毛,人家二话不说,给了一张两块,还说‘别找啦。’”

 

“怪不得他要三天一集,能多挣。”岳母又笑了。

 

“看来,社员都聪明起来,硬抗不行就软磨,能养家糊口就行。干部们也聪明起来,学会了睁只眼闭只眼,得过且过。”岳父也笑了。

 

岳母笑道:“那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硬顶,镇压你;软抗,最多挨个批评。”

 

“对,对!”文贞笑着说,“最近,上级交给医院一个政治任务,院党委便把这个政治任务交给了我们妇产科。于是,我们妇产科便创建了一个针麻典型。这件事都登在《平原日报》上了,不知道你们看见了没?”

 

“我和你妈都看见了。”继父高兴地说,“标题是‘耳针麻醉完全成功——中西医结果的丰硕成果’。配发的照片上,站在主刀大夫旁边的那个医生,好像是你,对吧?”

 

“就是我。”文贞兴奋地说,“主刀是我们系主任,我是第四助手,站在主任一边。”

 

“这下可好,用针麻切除了个子宫肌瘤,你们医院名扬天下了。”妈妈对女儿说。

 

“不错。不仅有名,还有利。”文贞说,“医院得了五千块奖金,参加人都有份。我属于最少的四等奖,30块,差不多半个多月工资。”

 

“这下你们可高兴了吧?”继父问。

 

“高兴不起来;我们科主任不高兴,谁也高兴不起来!”

 

继父有些不理解,问道:“你得的四等奖,科主任是主刀,恐怕要得一等奖,怎么会不高兴呢?”

 

“一等奖150块。据我所知,得一等奖的有我们科的科主任和中医科的针灸师两人。”文贞说,“手术结束后,科主任洗了洗手,脱了工作服,便离开手术室,走了。记者想采访他,也找不到他,只好采访了中医科的针灸师。”

 

继父还是不理解,问道:“你们科主任为什么不愿接受采访?”

 

“造假。”梦则抢着说。

 

“开始,我并不知情,只知道科主任要手术室按正常程序安排手术。”文贞说,“手术按正常程序进行,但蹊跷的是,麻醉师给病人做了半身麻醉后,便站在第一助手一边,当起第二助手来,而中医科针灸师,取代麻醉师,坐在病人头前,给病人扎起耳针来。接着,报社的录像师们,穿着白大褂,扛着经过消毒处理的摄像机,开始对我们进行全方位全过程录像。

 

“这是针麻造假。”母亲对女儿说,“这是医疗造假,实际上是科学造假。我有一个预感,像批判文学艺术界的周扬、林默涵等人那样,现在的大批判,要批判包括自然科学在内的各个领域内的知名学者和领头人。”

 

“这是不是叫‘池浅王八多’?”梦则有些生气。

 

“话到嘴边留半句。”岳父对女婿说,“年轻人,我奉劝你一句:要谨言慎行!”

 

“你爸说得对。”母亲对女儿和女婿说,“现在是多事之秋,很多大人物都倒下了,许多专家学者都受到了批判,也倒下了。我看这大批判没完没了,还要扩大,扩大到什么程度,难以预见。有些话在家里说说算了;在外边,你们要记得你爸那句话:‘谨言慎行!’”

 

    苟梦则和贾文贞夫妇,从两个长辈那里学了许多在学校里学不到的知识,似乎使他们人生观、价值观产生了许多变化,增加了许多新的内容,对自己的未来更加有信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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