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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家国礼典 1

已有 414 次阅读2023-3-23 04:33 |个人分类:长篇小说

1、换灯     

 

夏天,淡蓝色的天空,没有一片云,没有一丝风,一轮火球似的烈日,悬在人们的头顶,烘烤着大地。路边垂柳的细枝,倒挂在细枝上的条条娥翠,在烈日的烘烤下,都蔫蔫地打卷了;高大粗壮的白杨,树梢一动不动,懒洋洋地站在路的两边,任凭骄阳灼烤。


有人说,天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开心时,他会毫无顾忌的笑;伤心时,他会毫不保留的哭。现在天在笑,笑看那一队队红卫兵,在烈日炙烤下,敲着锣,打着鼓,举着红旗,呼着口号,大刀阔斧地大破四旧,好像四旧与他们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笑看那站在路两边的树荫下,一群一群的旁观者,摇着扇子,在观看也或在欣赏吧,观看或欣赏红卫兵们在大街上展示他们多天来的战果。

 

突然,一个旁观者赞美道:“那香水、雪花膏、口红、项链早该没收,烧掉!”一个旁观者同另一个旁观者在窃窃私语:“那张四五岁的漂亮的小女孩的照片,几个月前才展示在照像馆的橱窗里,怎么也成了四旧?”一位老学究,看见一车等待焚烧的黄色书刊,一幅横联写着:“什么佛经,净是放屁!”自言自语:“这是焚书,会不会坑……”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太太,看见一个被砸掉了头的神像,低头念了声:“阿弥陀佛。”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人,摇了摇头发牢骚说:“现在不是国家,是家国;他是家长,精于折腾,孩子们也跟着学折腾,乱折腾!”还好,无人揭发他,举报他。

 

是的,由于教养和阅历不同,喜爱会千差万别。有人喜欢晴天,特别喜欢明媚的春天,可以使人贪婪地享受那春光带来的温暖;有人喜欢雪天,看那片片雪花,婀娜多姿,翩翩起舞,从空中飘然落下,令人着迷;但有人偏爱阴雨天,特别偏爱那牛毛般的细雨,看不到,摸不着,飘落在肌肤上,光滑圆润,细腻无声,别有一般情趣。然而,此时此刻,在炎炎烈日的烘烤下,他们想让天伤心起来,哭起来,那怕是纤纤细雨,赶快去浇灭那令人难受的炙烤。

 

那一天他们等到了,天哭了,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天小到中雨。大街上,没了红旗招展,没了锣鼓喧天,红卫兵破四旧破得累了,该歇歇啦,趁着雨天他们猫了起来。机会来了。傍黑,陈仁梓和史怀秀打着伞,推着自行车来到贾隽成家。他俩把一个大包裹,兜进了贾家,放到桌子上。

 

“丁姐,这盏三仙拱月灯,放在你这儿保险!”史怀秀还是以“丁姐”的称谓来称呼丁之瑜。她对丁之瑜说,昨天摸黑她大哥把这盏灯送到她家,交待她说:“有人揭发咱家有个神灯,是四旧。村子里红卫兵到咱家问咱娘要。咱娘说,没钱花,卖了。人家不信。不过,村子里红卫兵,有些是街坊邻居,多少沾点亲,带点故,没有城里红卫兵邪乎,撂下话说,还是自动交出来好,没有立马翻箱倒柜。咱娘说,这灯是个神灯,又是周善人的传家宝,不能叫他们抄了,抄了,就对不起周善人,便叫我摸黑把灯送到你这里,叫你把它藏起来。”

 

从说这灯不吉利要砸掉到说它是个神灯要藏起来,对娘的这种思想变化,怀秀十分清楚。一天,她娘对她说:“我作了个梦,梦见了一个拄着拐扙的瘸子,黑乎乎的,背上背了个大葫芦,说是石笋山来化缘的道士。看见咱家的那只白兔,便对我说:‘把它送给我吧?’我说:‘中!’他抱起兔子就走了。”也许有所感悟,从此再也不说砸灯的话了。

 

“大嫂,”陈仁梓还是以“大嫂”的称谓来称呼丁之瑜。他指着三仙拱月灯说,“这灯神不神我不知道,但经过我三哥鉴定,这盏灯是清嘉庆年间制造的,大约是在1800-1810年间,属古董。我俩考虑来考虑去,这个古董还是放在你这儿好!我们医院不安全,前几天,妇产科主任不知犯了什么罪,家被抄了,翻了个底朝天,连几本外文书刊都成四旧,烧了。你们学校比较平静,也安全,没有红卫兵闹事。”

 

九大比较安全,也的确如此。正当九阳的文化大革命的火越烧越旺,以中学生为主体的红卫兵,大破四旧、揪斗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揪斗学术权威和抄家、游街等革命搞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九阳大学,没有揪斗当权派和反动学术权威,相对冷清得多。在那里,校党委书记在全校师生大会上,作了个象征性的检讨,反省自己对文化大革命不太理解,行动不力;表态说:今后要批判以刘少奇、邓小平为首的资产阶级司令部所推行的反动路线,发誓要紧跟以毛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战略部署,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因此,在那里,没有像北京那样,北大刚出了个四五十岁姓聂的“老佛爷”,清华便出现了一个二十一二岁的蒯司令。

 

但贾隽成有不同看法。他不无担忧地说:“我这儿也不太保险。前几天,北京来了几个自称为北大、清华联络站的红卫兵,批评我们九大是‘死水一潭,没有一点革命生气,显然是走资派在执行刘邓的反动路线,在镇压学生们的革命行动。’他们当着学生的面,高呼‘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揪出反动的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等口号,号召学生们要响应毛主席‘造反有理’的号召,以‘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造反精神,‘把九阳大学的无产阶级的火燃烧起来,坚决、彻底、干净、全部地消灭一切牛鬼蛇神、一切赫鲁晓夫式的反革命的修正主义分子!’。他们还说,‘书记不如员工,教授不如学生’鼓动学生揪斗党委书记、校长和教授。

 

“我们这里的确也不安全。”丁之瑜也担心地说,“报纸和电台天天都在大喊大叫,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熊熊烈火,烧到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内的每个角落,叫每一个牛鬼蛇神和修正主义分子没有藏身之地。但是,她指着三仙拱月灯说:“它不是牛鬼蛇神,也不是修正主义分子,它是周家的传家宝,是善人灯、仙人灯,是人类的良知,天地之精灵,我们应当设法保住它。”

 

在保护这盏灯上,大家的意见一致;但如何保护却颇费心机。贾隽成认为,放在他这里并不安全;史怀秀说,在她娘家,灯已被列为四旧,查抄只剩下时间了;陈仁梓也说,他们医院已乱起来,这盏灯在他家,被查抄的可能性很大。

 

怎么办?思前想后,丁之瑜倒是想出了个办法。她说:“放到我妈那里,你们看这样行不行?”

 

大家想来想去,觉得丁之瑜的建议可取。第一,丁母与灯没有多少关系,尽管六十大寿时用过一次,但许多人都知道,那是借来的,印象不会太深;第二,红卫兵造反派造反的主要目标,是整治各级党政机关的主要领导和各个国有大企事业的领导和专家教授。因此,九大和各大医院都不安全。而丁母跟着她大哥生活,大哥行医在市红星医院,是个集体所有制医院,名气虽比修鞋,理发合作社高一些,但属二流医院,那里基本上没有走资派和反动权威,不是红卫兵造反派造反的重要选项。因此,把灯放在丁母处,相对安全得多。

 

但贾隽成根据他的亲身经历,提出个令人不能不深思的问题。他说:“这盏灯红卫兵已经知道了,他们会善罢甘休吗?假若他们要顺蔓摸瓜穷追不放呢?”

 

“这个我也想到了。”陈仁梓说,“穷追起来,先追我和怀秀二哥家。所以,这灯放在我那儿很不安全。”

 

“我已想好了。”史怀秀接着说,“如果有人来查抄,我会对他们说:‘现在有电灯了,这灯也用不上,卖了。’”

 

“卖给谁了?”贾隽成代替红卫兵问。

 

“收破烂的。”

“你编的,我们不信。”

“搜吧!”

“不搜,要你老老实实交待,你把灯到底转到哪里去了?”

 

听着史怀秀同贾隽成的对话,是可笑而未笑,因这是司空见惯了的现实。据报道:一个专科学校,斗争了一个青年教师,他曾偷偷亲了一个女生,被人发现,冒犯师德,属流氓行为。斗争他时,问他:“你为什么亲她?”“爱她。”问女生:“你为什么不反抗?”“我不想。”在文化大革命中,像这样匪夷所思的问题,竟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台面上,令人啼笑皆非,但人们对此已习以为常了。

 

怎么办?思前想后,贾隽成倒是想出了个办法。他说:“这盏灯叫他们抄走,就会被砸成碎铜烂铁,太可惜了!

 

“有什么好办法,快说。”丁之瑜有些急切。

 

“来他个丢卒保车,或叫做借赝藏真。”贾隽成说。

 

“噢,我明白了:你想拿仿制品顶这个老古懂。”丁之瑜赞道,“好,顶得好!”

 

陈仁梓和史怀秀不知道丢卒保车的意思,更不知道顶的意思。

 

“我直说了吧。”见陈仁梓和史怀秀有些发愣,贾隽成便说:“你必须把灯交出去,否则,没完没了。”

 

只见丁之瑜拿了一盏灯过来,放在桌上,与周家灯并列在一起。

 

“你们看,这两盏灯像不像?”丁之瑜叫史怀秀过来看。

 

“你们家也有一盏三仙拱月灯?”史怀秀说着,来到桌边,看了一看,又用手摸了一摸,说,“像。只是比周家灯矮了点,粗糙一些。你们从哪里弄来的?”

 

“这是理乐他二舅照着周家灯制作的,他是个翻砂工;是1958年的仿制品,铁质,上面刷了一层铜色。”贾隽成说。

 

这时陈仁梓和史怀秀才明白。

 

“你叫我拿这个仿制品顶替周家灯,交公?”怀秀说。

 

“是的。”贾隽成说,“你把这个仿制品上到食品公司,不仅能撇清灯与史家、陈家的关系,还能撇清灯与丁家、贾家的关系。四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好!好!”陈仁梓第一个表示赞同。

 

当晚,陈仁梓和史怀秀带着仿制灯回家,第二天,史怀秀以四旧名义,把仿制灯上给食品公司。

 

果不出所料,红卫兵追查灯的下落,直追到市食品公司。热血沸腾的小将们,当缴获了这件赝品后,便当场砸毁,然后以胜利者的姿态,傲气十足地鸣金收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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