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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汉奸
一天,陈仁礼准备出发查看麦收时,两个骑自行车的青年男性,来到他们窑洞洞前下车。自行车上都插着两面旗织,一面日本太阳旗,一面中华民国国旗,把前挂着一条横幅,上写着“中日亲善”四个大字。
来者领头人叫冯来旺,是陈家种地户冯老大的儿子,在中学读书时就认识陈仁礼。他向前紧握仁礼的手说:“大少,我是奉国民政府贾县长的命令,前来找陈伯陈镇长传话的。”
“国民政府?”陈仁礼明知国民政府有两个,一个姓蒋,一个姓汪,却故意困惑不解地问道:“九阳已沦陷,哪来的什么国民政府?”
冯来旺笑着答道:“国民政府历来有两个,一个在南京,一个在重庆。贾县长是南京政府任命的。”
“是汉奸!”陈仁礼不客气地脱口而出。
冯来旺正色说:“大少,别出口伤人。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天变了,我们也得跟着变,硬扛,要吃亏。”
忽然,五六个骑自行车的青年人,来到窑洞前,吱扭一声,下了车。他们身着黑衣,斜挎驳壳盒子炮(二十响手枪),威风凜凛。
陈仁礼一见,便知来着不善。
只见陈永森从窑洞里走了出来。冯来旺迎上前去笑道:“陈伯陈镇长,侄儿有礼了。”隨向陈永森拜揖。
“找我有什么事?”陈永森没有给冯来旺笑脸。
“贾县长要我禀告您,城里人都回城里了,请您下令,庄里人也回陈家庄。”冯来旺笑着下令。
“我已不是镇长了,九阳沦陷,我这镇长自动被撤。”
“贾县长承认您还是镇长。”
“他是南京任命的,我是重庆任命的,不是一股道上的车。他承认,没用。”
“陈伯,”冯来旺免强笑着,“侄儿奉劝您一句:不要硬扛。”
“叫我当汉奸,办不到!”陈永森无法抑制怒气。
传话陷入僵局,冯来旺欲怒不敢,显得十分尴尬。
陈仁礼一句话,打破了僵局。他说:“来旺兄,你回去跟县长说,我伯老了,走不动了,还是叫别人当镇长吧。”
“大少,陈伯当不当镇长,与我无关,我只是来传传话。”
仔细想想,冯来旺的话也不错。九阳城里人,很多都回城里当良民了,那是因为,重庆的国民政府保护不了他们啊。回陈家庄当良民去,那是老百姓不得已的选择啊。
想到这里,陈仁礼说:“庄上有日本兵吗?”
冯来旺说:“没有。贾县长说,准备给咱们庄发二十支三八大盖,维护陈家庄的一方治安。
“那好吧。”陈仁礼说,“我跟大伙儿说说去,谁愿意回去就回去,不免强。这可不是命令。”
“随你咋说都行,只要人都回庄里,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十多天后,陈永庆帶全家回到九阳城里。同九阳城里一样,陈家庄门面房都先后开业,作起生意来,街里也热闹起来。但镇公所里却寂静无声,陈永森家里也很不平静。
在陈永庆回城里前,家里就为陈永森当不当镇长一事,商讨对策。
“当了镇长,就是汉奸。”陈永森坚定地说,“老陈家一百多年基业,便被断送掉了。”
“大哥说得对。”陈永庆也说,“这镇长决不能当。”
家里其他人,七嘴八舌地,都说不能当。
“如果非叫你当不可,咋办?”陈仁礼突然提出了个问题。
“称病!”丁之瑜也突然插嘴说道,“称病不朝,例子很多。春秋时代,就有范蠡托病隐退从商的先例;三国时,又有司马懿托病赚骗曹爽的故事。”
大家觉得之瑜说得有理,纷纷表态说:“装病!”
怎么装法?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出自己想到的装法。最后,大家统一了装法:在病人躺法、面色处理、病情陈述,处方叠放,熬药砂锅和痰盂放置,等等细节,都做了安排。
对于装病,陈永森是坚决反对的,因为,这是弄虚作假,与他的处世哲学相冲突。但在家人的压力下,特别是在当不当汉奸的选择上,他不得不做出让步。
那一天果然来了。四五个身着黑衣,斜挎驳壳盒子炮,骑着高头大马的年轻人,来到陈家大院的口,勒住缰绳,翻身下马。领头的,还是那个冯来旺,此时,他已升任县保安大队第三中队队副。陈仁礼迎上前去,与冯来旺寒暄握手,引入前堂中落座,献茶。
冯来旺举起茶杯,沾了沾舌尖,对陈仁礼说:“大少,这次来府上,是奉贾县长之命,请陈伯上城里议事。”
陈仁礼急忙起身作揖道:“冯队长,不巧得狠,家父三天前,受了风寒,发烧,肺炎复发,无法走动。”
冯来旺冷笑道:“看来,不想给面子!”
“哪里,”陈仁礼忙回道,“真的病了。不信,请你去看看。”
“好吧,恭敬不如从命。”冯来旺伙同来者,一同随陈仁礼走进四合中院。
冯来旺刚进院里,一阵中药药气扑面而来。当他走进上房堂屋里,但见女佣小红正在文火慢熬中药。当他走进右边卧室,只见陈永森躺在床上,头上缠着一块毛巾,脸上微微透出青黄色,两眼紧闭,似睡非睡的样子。
张氏喊道:“来旺来看你来了。”
陈永森两眼才睁开,没精打彩似的,向冯来旺点头,表示欢迎。
“看过吗?”冯来旺问。
“看过了,说是肺炎。这不,”张氏拿起准备好的处方,递给冯来旺说,“这是郎中开的处方。”
冯来旺拿起处方,见上面写的中药有:麻黄、生石膏、甜葶苈、瓜蒌、杏仁、苏子、苏叶、浙贝母、莱菔子、半夏、焦鸡内金、六一散。但对计量单位两钱分厘符号,他看不懂,自然,也就分不出真假来。
眼见是真,冯来旺无可奈何地退出。但当退出上房后,灵机一动,对陈仁礼说:“大少,陈伯不能去,你得跟我走一趟,不然我无法交差。”
陈仁礼本不想去,架不住冯来旺软硬兼施,只好跟着上了城里。
在县政府议事厅,贾县长张口对陈仁礼说:“为了建设大东亚共荣圈,日本天皇发动了打倒独裁者蒋介石的战争。汪精卫委员长,为了拯救中华民族于危难之中,在南京成立了国民政府。汪委员长多次教导我们,无忘国父孙中山先生的《总理遗嘱》和三民主义,配合皇军,打倒蒋介石,以达到中日亲善之目的,造福于国民。”
“百分之百的汉奸言论。”陈仁礼心里怒骂,但又不得不和颜悦色地称是。
“你回去转告陈镇长,本县长是信赖他的。”贾县长继续他的说教,“为了中日亲善,共存共荣,按汪精卫委员长的教导,叫做区域自治。陈家庄要成立自治政府,要民众选举镇长和副镇长,候选人是陈永森、冯来旺。”
看来,“民众选举”的结果,早已出来了。陈仁礼忙跟着辩道:“我伯年老体弱,正在病中,还是叫别人当镇长吧。”
“噢,年轻人,我知道你怕。”贾县长说,“现在搞中日亲善,共存共荣,就是搞曲线救国。”说着说着,贾县长来气了,大骂起蒋介石来:“他抗日吗?四百多万国军,为什么打不过四十万日军?现在,他丢了大半个中国后,却躲到峨眉山里享清福了。你知道吗?他是打着抗日旗号排除异己,连林森主席都被他架空,成了傀儡。这点,汪委员长早看出来了。所以,他到南京成立新的国民政府,联合日本,实行中日亲善,共存共荣,这是在蒋介石独裁中国的条件下,不得不采取的曲线救国方略。你懂吗?打倒蒋介石,已成中国人的共识。你知道吗?中日亲善,由来已久。五十多年前,革命前辈康有为,就提出‘中日合邦’救国国策;国父孙中山先生,闹革命是在日本支持下,才成立了同盟会和国民党;大文豪鲁迅、郭沫若等,都是亲日派。中国共产党也看出蒋介石打着抗日旗号搞独裁的阴谋,特派高级官员潘汉年为使者,直接与汪院长结盟。在上海,他们派高级官员袁殊,带领多名高级干部,在日本情报机关岩井公馆里任职,负责收集蒋介石的情报。听说你们镇上有个青年,也在那里。对吧?这不都是曲线救国吗?在安徽,在江苏,不少游击队,都在暗地里联合日军,同蒋介石的地方军作战……不说了,多着呢。总之,我们都在搞曲线救国。你知道吗?现在,皇军要我们自治,多好的机会啊,一切有抱负的士绅名流,一切有志于拯救中国的志士仁人,都要勇敢地站出来,去争当县长,镇长,村长。如果我们人不去争当,难道要日本人来当我们的县长,镇长,村长吗?”
贾县长理直气壮的说教,对陈仁礼来说,可以说是闻所未闻。但陈仁礼听得明白,贾县长说来说去,不外是动员你当汉奸。在当时那种环境里,他无法反驳,只能点头称是,并表示把贾县长的话传给家父。
贾县长对这个听话的年轻人,表示赞许,并告诫他:“一定把我的话,准确无误地转告你的父亲:希望他为国效力,担当陈家庄镇镇长重任。”接着,贾县长对冯来旺说:“过几天,你带几个弟兄,进驻陈家庄,尽快搞好民众选举:陈永森当镇长,你当副镇长。”
贾县长已经下令,冯来旺立即行动起来。几天中,地方维持会成立,他就确定了七十三名维持会代表的名单,并向代表们转达了贾县长要选陈永森当镇长,他当副镇长的“意见”。
但来自陈家的阻力,使他不胜其烦。
当知道贾县长要他当镇长后,陈永森怒不可遏地拍案而起,骂道:“汉奸叫我当汉奸,办不到!”
骂归骂,陈家陷入进退维谷中。
“硬顶能行吗?”陈仁礼提出了个尖锐问题。
“怎么不行,不干就是不干!”张氏支持硬顶。
“我在城里听说,”陈永庆不无担忧地说,“有人硬顶着不干,结果家被抄了。”
张氏吓了一跳,说:“那咋办?”
“刀把子在人家手里,硬顶要吃亏,重庆又保护不了我们。”之瑜插话说,“古人有言,上善若水,以柔克刚。我想我们得用软的办法去应付。”
“用啥软办法?快说!”张氏着急地问。
“软办法很多,”仁礼也想到了,他说,“譬如装病,不出席他们的选举会议。”
“如果他们缺席选上你?”陈永庆担忧道。
“这要事先做幕后工作,”之瑜说,“私下与选举代表们沟通,把票都投给来旺,反正他想当。”
“如果他们不听你的,仍然把票投给你。”陈永庆仍旧担忧道。
“长期请病假,不上班。古代就有称病不朝的先例。”之瑜说。
“也是个办法。但……”陈永庆说。
“来个苦肉计,打断我的双腿!”陈永森忿忿地说。
“不行!”几乎众口一致地否定。
最后,大家一致同意,按之瑜的意见,分头去做代表们的工作。
陈仁礼做工作的第一个人是种地户张铁锤。
铁锤五十开外,是个老实八脚的农民,常年租种陈家四十多亩地,因勤劳本分,家境也相对殷实,在农民中,人缘好,有很多朋友。长子张甲高,初中毕业后,投考军校,多年后,不知去向。见陈仁礼后,便说:“大少,我投票选你伯当镇长。”
“铁锤叔,”陈仁礼忙说,“我就是为这事来找你帮忙。”
“放心吧,我只选陈善人。”
“不!”陈仁礼忙辯道,“我来目的,请你别选他。”
“为什么?”出乎张铁锤的意料。
“那是汉奸!”
“汉奸怎么了?只要能给咱老百姓办好事,汉奸就是好汉奸。”
“铁锤叔,你听我说好吗?”
“你说吧。”
“你听过吗:‘日本鬼子的大炮,击毁了我们的家,杀死了爸爸,又拉去了亲爱的妈妈’!”
“那是小学生唱的儿歌。日本鬼子杀了许多我们中国人。”
“我们当他们的镇长,不是帮他们来杀我们中国人?”
“这话也有理;但蒋委员长保护不了我们,我们要自己保护自己。选你伯当镇长,就是要你伯来保护我们。”
“我们不是有‘涧北农业供销合作公司’吗?在公司内部,我们齐心发展生产,搞好产供销,何必当什么镇长?有人想当,就选他当吧。”
“大少,你说得也有理,只是,我们选别人不放心啊!”
工作做到最后,张铁锤表示,让他“再考虑考虑”。
陈家人齐出动,少说也做三十多人的工作,但得到的回答,多数也是“再叫我想想”。
尽管陈家进退维谷,但阻力已使冯来旺深深感觉到了。
很快,陈家庄镇临时维持会会议如期召开,陈永森因“病”缺席。七十二名代表参加了选举,唱票结果,陈永森全票当选为陈家庄镇镇长,冯来旺得票三十九张,过半数,当选为陈家庄镇副镇长。
陈永森虽因“病”没有出席维持会会议,但镇长的头衔还是给他戴上了。——不愿当汉奸,也得当汉奸,这就是中国历史。
选举结果,很快得到了贾县长批准。
当上汉奸镇长的陈永森,气得两天没吃饭。不吃饭,饿肚子;饿肚子,也饿不掉你汉奸的头衔。当政府不能保护老百姓的时候,老百姓的选择是有限的,陈永森焉能例外。
不得不当汉奸镇长的陈永森,饿了两天后,饿通了:既然重庆国民政府保护不了陈家庄,我们就自己来保护自己吧。贾县长说得对,“难道要日本人来当我们的县长,镇长,村长吗?”他要利用汉奸镇长的权力,来保护陈家庄一方百姓的平安。
他想好了。第一,他要利用“病”来搪塞,少去镇公所,争取做个有其名无其实的镇长;第二,关键时候,他要利用镇长的权力保护老百姓;第三,辞掉公司董事长职务,不许陈仁礼进镇公所,划清政府与公司的界线。
其实他这样想,至多能当上一个没有劣跡的好汉奸。
2、考验
考验陈永森能否当个好汉奸的事件纷至沓来。
首先是缴公粮。这里有多缴少缴、快缴慢缴的选择。他与冯来旺商量,尽量少缴、缓缴。由于实行现代管理,部分旱田变成了水浇地,粮食产量增加了一到二成,但他们隐瞒不报,谎报旱灾減产,因此尽可能地少缴缓缴,贾县长虽申饬了几次,但也没有追究。
其次是税收。陈家庄虽有几家商店、作坊、药房、小吃店,规模都不大。有几家说书场、露天剧场,临时或演曲剧、河南梆子,或放场幻灯电影,观众不多,收不敷支。庄里有个小城隍庙,逢初三、十三、二十三,有个庙会,但庙会早已演化成集市。那天,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有杂耍的,拉洋片的,唱皮影子戏的,也有吹糖人儿的,炒凉粉的,卖热豆腐的,收入寥寥,哪里还有税款。较大的生意要算牲口交易:买卖和经纪人三方,都在袖口里握指头讨价还价,成了陈家庄税收的主要来源。对此,贾县长似乎也很了解:“指望谁都不如指望自己,老百姓还得靠自己养活自己。”因此,他没有把它看到眼里,收多少,缴多少,算了,也不计较。
治安倒是个大事。自从九阳沦陷后,刀客蜂起,土匪猖獗,游击队神出鬼没,陈家庄成立自卫队已刻不容缓。原先有二三十个庄丁,二三十支八八式汉阳造,这次贾县长又给了二十支三八大盖,武装一个小队没有问题。这个,他把治安权力交给了冯来旺。他家里原先就有四支八八式汉阳造,在四合院子里,足足可以挡一阵子土匪、刀客的袭扰。
然而,两件更加棘手事情发生了。
一件是皇军发出通缉令,通缉一名国民党军统特务。那个特务不是别人,正是乡绅陈士禹的儿子陈乃兴。
陈士禹有土地八顷,在庄里南街上,也有两间作坊,一间打铁,一间磨粉,生意颇隆。当了军统特工的陈乃兴,潜回家乡,被人告密,败露。见过通缉令后,冯来旺立即告知陈士禹,使陈乃兴迅速逃走。得知此事后,陈永森连伸大姆指,称赞汉奸副镇长:“好!好!好!”。
但事情并没有完。陈士禹被抓到了九阳,由日本人亲自审问。
提审陈士禹的日本人,不是别人,正是潜伏九阳多年的日本情报员汤本太一,平日住在北大街大观园澡堂附近。
汤本太一的身份是自己暴露的。在公平街的关岳庙前,一个骑着高头大马跨着东洋大刀的日军中佐,翻身下马,对着人群,操着标准的九阳话说:“你们认识我吗?”在场的九阳人,虽感到面熟,谁也不敢说认识这个日本中佐军官。忽然,一个名叫宋玉冉的小学生喊道:“卖豆腐丝的!”军官并没有辩驳,却大声吆喝道:“豆腐丝啰——”
“啊!是卖豆腐丝的老汤!”一个老年人终于看清楚了。老汤与前来打招乎的人一一握手,没有军官的架子。
“是你放走你的儿子?谁给你报的息儿?”汤本大声喝问。
“他啥时走,我不知道。那时,我住在城里表哥家。”陈士禹回答道。当时他的确住在表哥家,刚回到家,就有人报息儿,陈乃兴逃脱。
“你来城里干什么?”汤本太一大声呵斥。
“我每次来城里,都想买点豆腐丝带回家,叫孩子们尝尝鲜。这次来城里,到大观园找了几次,也没有找到卖豆腐丝的老汤,只好空手回家。谁知,回到家才知,乃兴已走了两天!”其实,陈士禹已看出,审讯他的正是卖豆腐丝的老汤,他佯装不知。
“据我所知,”汤本太一也非等闲之辈,又大声呵斥,“你回家之后他才逃跑。你要老实回答我:谁给你通的风,报的息儿?免得我动刑。”
“太君,我真不知道,我到家时,他已走了两天。”陈士禹继续装佯,咬定两天。
其实,汤本太一得到的情报,通缉令送达陈家庄时,陈乃兴已走了两天,那是冯来旺谎报案情。
因审讯无果,拘留六七天后,陈士禹被释放回家。
另一件事是谷信中佐,率领日军包围了陈家庄,进行搜查。
事件是突然发生的。昨天一个日军联队路过磁涧时,遭到了中共游击队伏击,死伤十多人。经过激烈战斗,游击队逃遁。日军发现部份逃往陈家庄方向,于是,他们包围了陈家庄。
日军进入陈家庄,首先将自卫队缴械,继而挨家挨户搜查。当搜查到张铁锤家时,发现其子张甲高卧床,有枪伤,疑其为负伤的中共游击队队员。其实,张甲高确系中共皮定均支队成员,活跃在豫西山区。在一次与日军遭遇战中负伤,潜回家中养伤。
正当日军要带走张甲高时,陈永森拦住说:“谷信中佐,你不能帶走他。他是良民,你不能因枪伤就断定他是中共游击队员。据我所知,他在为皇军征粮时,被刀客打伤。”陈永森也学会说谎了。
“镇长阁下,”谷信通过翻译坚定地说,“我们必须把他带走。据我们情报,他很早就是中共游击队队员,不是良民。”
“谷信中佐,你不要因皇军受了点损失,就迁怒于良民。”陈永森亦不让步,他说,“现在是兵荒马乱,山头林立,什么刀客、土匪,什么游击队,他们打了就跑。有些人不保护我们老百姓,却拿我们做挡箭牌,当肉盾,高唱我们老百姓是什么‘铜墙铁壁’、‘血肉长城’,高喊我们农民是什么‘永不凋落的青纱帐’,但他们打了就跑,全不顾老百姓的死活,有意叫皇军拿我们农民出气,破坏中日亲善。”
“你说的虽有一定道理,但我更相信我们的情报。”显然,中佐十分固执。
“我理解。”陈永森固执地争辨说,“也请你相信,我们中国人是希望中日亲善的。张甲高是良民,不仅我们看着他长大,也看着他积极征粮,没有什么不规行为。”
“镇长阁下,”中佐严肃得没有通融的可能,“我一定要把他带走。请你放心,如果我们核实他是良民,我一定把他送还给你。”
谈判失败,张甲高被抓到了九阳城里。
此后,陈永森曾两度进城,亲自向贾县长求情。幸而谷信没拿到真凭实据,十多天后,张甲高被释放回家。
3、入獄
1945年8月6日和9日,同盟国美军,对日本广岛和长崎,投掷了两颗原子弹,造成大量日本平民和军人伤亡。日本败局已定。日本天皇裕仁,不顾死硬分子的反对,准备于8月15日发布昭书,宣布无条件投降。但死硬份子发动未遂政变,14日夜,枪杀守卫皇宫的近卫师团长森猛纠中将。15日凌晨3时多,陆军相阿南惟几切腹自杀。当阿南用军刀刺入腹腔时,周围送别的日本军民,齐向他下跪,嚎啕大哭,十分悲壮。凶险抢杀和悲壮自杀,无法阻挡历史进程,15日中午12时,日本天皇发布诏书,宣布日本无条件投降,第二次世界大战由是结束。同年9月,同盟国中、美、英、法、苏五国,分别欢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伟大胜利。
抗战胜利了。一首《迎战士》的歌在全国传唱:
号角吹动,鼓声隆隆,伟大的胜利多么光荣!
欢迎呀,欢迎,民族的英雄,请你接受我们的歌颂!
八年的忍受和苦痛,得到了今天的成功!
如今每一个中国人,抬起头来挺起了胸!
号角吹动,鼓声隆隆,伟大的胜利多么光荣!
欢迎呀,欢迎,民族的英雄,请你接受我们的歌颂!
这首歌的词曲,是音乐家陈歌辛创作的。由于他曾为汪伪服务过,被国民党当局视为汉奸,并予以逮捕、判刑。但在西工驻地,欢迎兼程来九阳接受日军投降的国军战士时,百名男女中学生,为战士们唱起了这首由汉奸创作的歌曲,唱得在场人员泣不成声。
陈永森的幺女陈容,当时就读于河洛中学,凭着一副好嗓子,成了百人合唱队的一员。她同许多学生一样,并不知道歌曲的作者是谁,更不知他的汉奸经历和归宿。但当后来他们知道他的汉奸身份后,不约而同惊诧道:“怎么,汉奸中还有好汉奸?”
根据计划安排,第二天举行受降部队入城仪式。十字街已架起了一座检阅台。
从东大街到西大街的两侧,已挤滿了欢迎的人群。陈容看见她的大嫂丁之瑜,抱着一岁多的小女陈文贞,同她的娘家人一起,站在十字街的南大街街口,观看检阅。
东风阵阵,彩旗飘飘,欢呼声、鞭炮声与军乐队的洋鼓洋号声,混合在一起,此起彼伏,随着东风,从东大街由远而近地传来。检阅台站着多位将军,中间站着前来九阳接受日军投降的第一战区中将裴副司令长官。
很快,三名旗手,打着三面旗帜,正步跨进十字街。那三面旗帜是:青天白日满地红的中华民国国旗,青天白日党徽的国民党党旗和在红方块中印有青天白日党徽的国军军旗。军旗手的后面,是军乐队方队。他们挎着洋鼓,拿着洋号,齐步向检阅台走来,整齐的排列在检阅台的一侧。只见受阅第一方队,齐步走进十字街,领头的是一位手执军刀的中校军官。当方队走向检阅台时,中校突然口令:“正步——走!”方队战士随令将肩扛步枪姿势,转换成端枪姿势,刺刀指向前上方。当方队走近检阅台时,中校口令:“向右——看!”并举刀向裴副长官行举刀军礼,裴副长官即以持久军礼注目方队。此时,军乐队奏起了国民革命军进行曲,十字街四周悬吊着的多挂鞭炮被点燃齐鸣,与掌声、欢呼声交织在一起,使检阅场面热烈、壮观。半个多小时后,检阅结束,数千抗日战士回到驻地休息,市民也逐渐散去。
国军进城接受日军投降的日子,是九阳老百姓最为仰眉吐气的日子。但陈家大院却陷入惶恐不安中:陈永森以汉奸罪被捕待审。
据陈永庆得到的消息,贾县长逃跑,其他几个镇长、乡长都被捕待审。
托人陈情,成了陈家当务之急。军统陈乃兴与陈仁礼是同年中学学友,在县保安团团部任副官。陈仁礼拜托他说情,但陈乃兴要陈仁礼写一诉状,他好向郭县长陈情。看来,托陈乃兴说情成效不大。
丁之瑜说:“当初选镇长时,咱伯坚决不干,是代表们非选咱伯不可。现在咱伯有难,他们理应站出来替咱伯说话。”
“对,我去找铁锤叔。”张铁锤是陈仁礼找他不要选他伯的第一人。仁礼说:“大家分头去找动员过的人。”
对此,陈永庆点头赞成。
结果很快反馈回来:他们都愿到城里为陈永森说情。不过,他们都说,要先写一个“状子”,然后他们拿着“状子”上九阳——这与陈乃兴的意见不谋而合。
“对,我们先起草一个‘状子’。”陈永庆说。
谁来起草呢?大家的眼光都对准了丁之瑜,因为,他们都发现,丁之瑜过门两年多来,许多人找她写信,发现她颇有见识和文笔。
“由之瑜来起草。”陈永庆表态说。
丁之瑜推谦几句后,接受了任务。
一天后,丁之瑜用公正的小楷写出了“状子”全文:
郭子彬县长钧鉴:
陈家庄农民为陈永森汉奸一案上书:
陈永森是九阳沦陷前国民政府由何县长委任的陈家庄镇镇长。他奉公守法,认真执行县政府的政令,积极为我们陈家庄庄民服务,受到了我们的普遍赞扬,被我们尊称为陈善人,他曾两度被县政府评为模范镇长。由于家大业大,庄里人口众多,九阳沦陷,他无法领着我们随政府撤离,只好留在庄上,等待国军光复。在等待光复期间,鬼子要我们选举镇长。很明显,他们要我们选一个汉奸当镇长,去实现他们“以华制华”的梦。我们看穿了他们的阴谋,选了我们信得过的陈善人陈永森当镇长。但陈永森好歹不干,说这是叫他当汉奸。他还说,除非身在重庆的何县长委任他,他才干。
郭县长,我们身在沦陷区,心怀陪都重庆,期盼着光复啊。但光复前咋办?难道要鬼子派一个日本人或汉奸来当我们的镇长吗?我们无法接受啊!那时,重庆离我们山高路远,国民政府暂时不能保护我们,为了等待光复,我们必须自我保护啊!
郭县长,为了保护一方百姓的平安,我们说服不了陈永森,便强烈要求他当假汉奸。他无可奈何的接受了。在当假汉奸镇长其间,陈永森领导我们发展生产,粮食产量提高了一到两成,对汪伪的征粮,能少则少,能拖则拖,还保护了不少抗日义士,等等,这些都是有据可查的啊!
郭县长,你明镜高悬,要替我们百姓做主:释放陈永森,摘掉他的汉奸帽子,恢复他的名誉!
陈家庄镇老百姓 签名:
大家觉得“状子”写得好,不用修改。拿出去叫人看时,在上面签名和按手印的,竟达三百二十二人。
陈永庆带着“状子”上了城里。很快,“状子”由陈乃兴转呈到了郭县长案上。
当郭子彬看了“状子”后,觉得写得有理。当即要求监察部门派人调查。调查结果证明,“状子”写的都是实情,没有虚构。郭子彬立即批复:立即放人。但批复回避了恢复名誉,因为,当了日伪镇长,无法洗清汉奸的罪名。但“立即放人”在一定程度上,已经掸去了一些汉奸污垢。
当郭县长的批复送到拘留所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陈永森已上吊身亡。
意外事件的发生,往往有其偶然性;但在战乱年代,死亡司空见惯,又往往有其无法回避的必然性。陈永森在拘留所里,警察们只知道他是汉奸镇长,不知道他是什么假汉奸、好汉奸,更不知道他是什么善人。平时,都是另眼相看,有时甚至恶语相加,没有什么好听的话同他交流。久而久之,他受不了了,再也无法容忍骂他汉奸了,于是,脑子一热,上了吊。
刚刚光复的九阳,遗留问题和新出现的问题,千头万绪,复杂纷乱,处理起来,谈何容易,把郭县长忙得不亦乐乎。面对这个意外事件,他虽感到遗憾,但又无可奈何,便任凭下面办事人员处理,并不过问。
4、发丧
三辆花轱辘大车齐出动,把陈永森的遗体,拉回到陈家庄。
当陈永森遗体抬进陈家大院时,全家老少,齐跪在遗体周围,嚎啕大哭起来。
粗白布买回来了。家里人和鄰居们,七手八脚地忙起来。很快,门楼挂着的庆祝抗战胜利的四个红灯笼,都蒙上了白布,八字墙上浮雕石狮子,也挂上了白布条;黑红油漆大门,也罩了白布帐,照壁白布幃中间,写着两个斗大的黑色“冤丧”字。四合院中的垂花过厅、上房屋、耳房、厢房,后院里的北屋,正房和两侧室,都挂上了白色条幅、帐幔——不到两天,陈家三进四合大院,变成了一个白色世界。
在四鄰的帮助下,几十套胸前写着“冤”字的孝服,也制作好。孝子孝女们,奔丧的陈家侄们外甥们,纷纷穿上白色孝服,使四合院里白色更浓,冤气冲天。按礼,胞弟陈永庆是不用穿孝服的,胸上戴上一朵白花,腰上扎上一束白布,即可,但他执意要穿孝衣,为哥哥守孝。陈仁礼扭不过老爹,只好又缝了一件孝衣,给老爹穿上。
从九阳采购的柏木寿棺、寿衣,都及时运到。
第三天大殓入棺。超度的和尚和锁呐乐班,分别站在院里等候。陈永庆和陈仁礼,分别站在遗体的两侧,为哥哥、为父親的遗体沐浴。沐浴完毕,他们将寿衣、寿鞋,穿在哥哥、父親的身上,寿帽戴在头上。此时,哀乐奏起,十多个和尚敲着木鱼,摇着金铃,口中念着超度经文,绕遗体三周。披麻戴孝的子女们,跟随和尚,也绕遗体三周。突然,司仪高喊“入--殓--”,众人将遗体,高高抬起,轻轻放入棺中。“躲--钉--”随着司仪的喊声,木匠们举起斧头,将棺盖钉在棺上,是谓“灵柩”。此时,孝子孝女和晚辈们,跪倒在灵柩前,哭声一片。
四合院上房屋座中两间,谓灵堂,很快布置停当。
一条白布横幅悬在上房屋的门顶,上面斗大的“灵堂”两字,象浮雕一样,嵌在横幅的中间。
一幅白布对联,镶挂在房门两侧的条柱上:
上联是:良操美德浩气恒在
下联是:高风亮节忠义永存
房门两侧,悬吊着两个白色灯笼,一个灯笼上面写的是“奠”字,另一个写的是“冤”字,映人耳目。
跨过房门门限,摆放着一张三尺见方的紫红色供桌和一张五尺长的紫红色条几。
条几中间,端放着陈永森的遗像,鲜花蔟拥于两侧。紧挨鲜花,是四个铜制灯台,灯柱上挂着白布条。
方桌是祭典时临时摆放供品的地方,小祭时为四碗供或八碗供,第一次和最后一次大祭时,为十二碗供。
条几后悬吊一帧白粗布幕帐,中间一个三尺大的“奠冤”两字,使灵堂肃穆而庄严。
幕帐后面是逝者灵柩,架在两个黑漆条凳上,谓“搁棺”。灵柩两侧,放着四把圆凳,是供女眷哭灵时坐的。
没有报丧,奔丧吊唁都先后到来。陈家的侄们外甥们来了,张家来了,李家来了,丁家来了,庄上鄰居来了。孝子孝女们,都忙着去迎送奔丧吊唁的亲友。这其中,侍女崔小红最为忙碌。按仁礼的安排,她设桌在四合中院门口,登记奔丧吊唁人的姓名和祭品,以备谢孝时使用。
根据阴阳先生推算,因天气炎热,定于“二七”加一出殡。“破五”和“二七”谓大祭,其他日谓小祭。
第五天“破五”,和尚和锁呐乐队按时来到灵堂前。十时左右,大祭开始,蜡烛燃起,哀乐奏起。长子陈仁礼,披麻戴孝,手端条盘,上面放着一大杯白酒,跪到灵前;十二个和尚,举步灵堂前,击钵摇铃诵经;台阶下二十多个孝男孝女,跪了一地。祭毕,乐止,陈仁礼把酒洒灵前,伏地痛哭,引发台下孝男孝女们,放声哭灵。
出殡前三天,大门外设道场斋醮三天。道士仗剑台上诵经,其间漫撒飘粮蛋(可食面球)、铜织钱(方孔铜钱)于台下,引发孩童哄抢。
“二七”出殡,合家上下忙成一团。大祭祭毕,灵柩抬出,固定在三十二抬的龙头凤尾的红色灵杠下。灵柩上罩着红缎子金线绣的“蟒罩”,罩上有锡铂葫芦头金顶。
出殡的殡葬行列已排好。
前面几个是腰缠白布的帮闲,他们负责点放鞭炮和抛撒白色纸钱;紧随其后的是吹响器的锁呐班子;几个帮闲青年,分别手持待烧的竹札纸糊的祭物:金童、玉女、飞鹤、走鹅、牛马和四合阴宅,跟在响器后面;披麻戴孝手拄“哭丧棒”肩扛“招魂幡”的孝子们,是殡葬行列的主角,两面“招魂幡”上,分明写着一个“冤”字,由“金童”、“玉女”引路,停步于灵杠前方;龙凤灵杠是殡葬行列的中心,亦是向庄民展示孝道的重心,32抬的杠夫们,作好了抬起灵杠的准备;穿着白色丧服的女眷们压尾,分别坐在三辆花轱辘马车和三辆铁轮牛车上。
只见陈仁礼举起一个瓦盆,“咔嚓”一声,将“老盆”摔得粉碎。瞬间,鞭炮轰鸣,白色阴币飞扬,只听铜锣“当”地一声,应着“杠头”高喊“起--轿--”的口令,锁呐吹起,灵杠抬起,孝子孝女们哭起,整个殡葬行列开始向前行进。
在路的两侧,站满了观丧的庄民。其中,不少庄民,自发地戴上白花,或黑色的袖标,为陈永森致哀。当龙凤灵杠走近时,他们不约而同地为陈永森双手合十,为陈永森哀悼。其中还有人高呼:“陈善人走好!”“陈善人冤枉!”“陈仁礼节哀!”由于街道上到处飞舞着白色阴币,第二天的《九阳日报》惊呼:“陈家庄下雪了!”
出殡行列来到墓地,墓穴已经挖好。墓口为长7尺,宽5尺,深12尺;墓底一侧为墓室,是停放灵柩和随丧器品的地方。
按九阳规矩,长女大姐陈仪,帶着长媳丁之瑜、二姐陈美和小妹陈容,依次顺木梯进入墓室,打扫墓室,取回一捧墓土,放到庭院花圃里。
午时三刻,司仪一声口令:“安--葬--”。锁纳奏起,鞭炮齐鸣,十多个杠夫,将灵柩抬到墓口,徐徐下沉到墓底。几个杠夫,下到墓底,将灵柩移入墓室。此时,陈永森日常用的八仙桌椅,炭火盒等器物,做为随葬器物,都摆放到墓室中。其中,记录陈永森生平的灵石,端放在灵柩的前头。
“封--灵--”。随着司仪的喊声,二十多把铁锹齐动,向墓口扬土。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两米多高的坟头,已经拢起,刻有“陈永森之墓”和碑文的青石墓碑,也竖埋好!
5、谢孝
按照九阳习俗,“七七”之后要谢孝。
根据小红的奔丧吊唁记录,陈永庆做出了谢孝的安排:由仁礼、仁厚、仁廉、仁梓兄弟四人和陈仪、陈美、陈容姐妹三人,分别到各家谢孝,谢孝礼品,不低于奔丧时吊唁祭品的价码。
谢孝进行得很顺利,两天谢遍了一百五十多家。
然而,一个多月后,种地户沈二成,掂着两匣点心,领着两个侄女,一个十五岁的沈大丫,一个十一岁的沈小丫,也来陈家谢孝了。见到陈仁礼夫妇,二成喚两个侄女说:“快给大少和大少奶奶磕头。”
沈大丫和沈小丫急忙下跪磕头。
陈仁礼和丁之瑜扶起大丫和小丫,嘱咐说:“以后叫大哥大嫂好了,别再叫大少、大少奶奶。”
沈二成谢孝这是怎么会事呢?
原来,那天上午,前往沈大成家谢孝的路上,陈仁礼和陈容兄妹倆,见陈士禹家的佣人,牽着一头牛,离开了沈家。在农村,路上牽牛寻常见,兄妹俩没当回事,与牽牛人擦肩而过。但当走进沈家时,才发现,沈大成已过世,沈家正忙着为他举办丧事。
当沈家看见陈家大少和三小姐时,赶紧端凳让坐。没想到,陈家兄妹径直走到沈大成遗体前,下跪致哀道:“侄儿来晚了,没看见大伯生前一眼。”一句话,引起沈家晚辈们,纷纷下跪哭灵。少顷,沈大成的堂弟沈二成和二成家,扶起陈仁礼兄妹,让坐院中凳上。当问起死因时,沈二成说:“郎中看了说,痨病晚期,没救!”
“后事都准备好了?”陈仁礼问。
“好了,好了!”沈二成说。
“还有什么困难?”陈仁礼又问。
“没有,没有!如有困难,一定找大少帮忙!”沈二成答。
陈仁礼站起身来,在沈大成遗体边转了一圈,问道:“大伯‘走’了几天?”
“今儿个是第三天!”沈二成答道。
“寿材呢?”陈仁礼又问。
“木匠铺说,晚上连夜做好,明儿个一早拉来。”沈二成说。
“你们准备得晚了,天气又热。”陈仁礼说。
受到埋怨的沈二成,急忙解释道:“不瞒你说,当时钱不凑手;今儿个才凑齐!”
“今儿个?”陈仁礼又问。
“把牛卖了!”沈小丫突然插嘴说。
“别多嘴!”沈二成呵斥小丫。
“卖了,就是卖了。”小丫嘟囔着嘴,顶撞她的二叔。
陈仁礼问二成说:“刚才,我看见陈士禹家人,牽着一头牛,是卖给他家了?”
二成只好点头称是。
“卖了多少?”陈仁礼在问。
“二十块大洋。”
“你们想过没有,”陈仁礼几乎要教训二成了,“以后她们怎么过?”
“她们”是谁?左邻右舍都知道,沈大成过世后,家里剩下大成家和两个未成年的闺女,而唯一的独子沈怀德,又不知去向。牛是他家主要生产工具,牛没了,地怎么种?
陈仁礼想到了,难道大成家和沈二成他们没有想过?他们也想过了,但穷日子过惯了,听天由命也习惯了。沈二成无可奈何地对陈仁礼说:“走着说着!”
“不行!你把牛牽回来。”陈仁礼说。
“钱都花了一多半,光寿材花了十二块。”二成说。
陈仁礼又说:“一定把牛赎回来!”接着对陈容说:“走,咱们先去别家谢孝。”扭头又对大成家和沈二成说:“大成娘,二成叔,我过一会来吊孝。”说罢便出了沈家。
当天下午,陈仁礼和陈容返回沈家。
只见他兄妹俩,身着深色衣服,臂戴黑色袖标,一副吊丧的打扮;陈仁礼手捧一个点心匣,一块白布蒙着,上面写了两个大字“祭礼”,陈容拿着一叠黄表纸,一叠阴币。显然,兄妹俩是来吊孝的。大成老伴和二成,急忙让坐,兄妹俩没有理会,径直走到大成遗体前,将祭品放在遗体前的小桌上,双双下跪,点燃黄表纸和阴币,向大成遗体磕了三个头说:“大成伯,一路走好!走好!”
吊丧礼毕,站起身来,陈仁礼与大成老伴和二成叙话。陈仁礼又嘱咐道:“一定把牛赎回来。”
大成家和二成,连连点头称是。
当送走陈仁礼兄妹后,二成对大成家说:“嫂子,有钱人话说得轻松,他们哪里知道,那二十块大洋对穷人的份量,赎牛还得加一块利钱。”
大成家说:“人家来咱家吊孝,说明人家看得起咱。就这,我都高兴。”
“说的也是。”二成说。
“他反复说,把牛赎回来,可能他有什么法子?”大成家有点纳闷。
“什么法子?二十一块大洋就是法子,你有么?”二成不屑地说。
“也许他想借给咱……”大成家想入非非了。
“借?拿啥还?”二成对嫂子说“不”了。
“都知咱家是个无底洞!”二成家也帮腔说。
大成家说:“你们说的都对,我太那个了。”说罢,她拿起陈仁礼的祭品问大丫:“上面两个字咋念?”
“祭礼。这是祭品。”大丫解释道。
大成家掂量了又掂量了一下说:“是点心。打开咱们都吃点。”
说着,大成家把点心匣放到桌上,轻轻地抽拉匣盖。然而,她没有料到,抽开匣子一看,都惊呆了:那不是点心,是红纸包着的二十一块大洋。大洋下面,压着一张纸条。大丫拿起纸条念道:“一定把牛赎回来。”
大成家高兴的不得了,但还在“借”字里打转转,说:“这是他借给咱的赎牛钱?”
“那是祭礼送给咱家的。”读了几年小学的大丫,自然有她的见解。
“是这个理。”二成和二成家都附和说。
大成家似乎有点不信,凭白无故地送钱?她站起身来说:“我得找他问个明白。”说着拿着匣子往门外走。
“早不见人影了。”二成劝阻了嫂子。
大成家站着不动,怔了好一会儿。她,似有所思,坐到凳子上,把匣子放在大腿上。她,又愣了一会儿,便不知不觉地数起大洋来。数着,一、二、三、四……二十一块,好像不放心;又数,一、二……二十一块,好像还不放心;再数,……数着数着,她的双手有点颤抖,继而抽泣,接着哽咽,突然,她放声大哭起来,哭得全家人纷纷落泪。
第二天清早,寿材拉了回来。下午,二成把牛牽了回来,陈士禹只要了二十块,那一块利金,没要。大成家感动地哭着说:“咱家遇到的净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