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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小小天府 上

已有 81 次阅读2023-3-19 15:55 |个人分类:长篇小说

1、小红                   

 

三年多的杨建平回来了。这个在陈家庄未始不是一个新闻。

 

杨建平的回归,杨大顺自然高兴的不得了,但担心的事也随着发生了:风传他在上海当了汉奸,是真是假?他问儿子,建平胸有成竹地告诉老爹:“我在上海打工,在港口当搬运工,后来当了工头。他们可以调查去,我不怕。”

 

在上海,国民党通缉的汉奸名单是袁殊、恽逸群、翁从、叶闻晋和刘人寿等五人,都是“岩井公里的大人物,或主编,或编辑。呢?他是他们属下《新中国报》里经常报导码头新闻的小记者,也经常推推扛扛,在码头搬运工人里,交了不少朋友。有人悄悄告诉他,通缉名单里没有他的名字。

 

杨建平回归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想和崔小红结婚。他已意识到,他爱上丁之瑜,十分荒唐,因为,她是个有夫之妇,而且是他好友之妇,属缺德;他还意识到,他与她,无论在精神上或物力、物欲上,都不在一个层次上,他爱她不过是个无法兑现的单相思。他在外闯荡的这几年,也见过不少年轻女子,有的甚至想同他交朋友,曾使他动过春心,但他没有看上她们。相比之下,无论是容貌上,抑或是品德上,小红都比她们高出一筹,应是他的首选,尽管小红没有丁之瑜美丽。他已经认识到,那天,他狠狠盯住丁之瑜,冷落了小红,深感内疚;他要寻找机会,向小红表示歉意,希望能得到她的谅解。

 

崔小红呢?随着年龄的增长,乳房慢慢凸起,性意识渐渐增强,她开始关注起异性来。她第一个关注的男人是杨建平,令她没有想到的是,第一个被介绍到她身边的男人,竟然是她关注的那个男人。然而,杨建平突然失踪了,使她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

 

在陈家庄,她虽然比不上之瑜的秀美,但也是少有的美女胚胎,杨建平失踪后,媒人不断到她家里说媒,其中,多是有钱乡绅的纨绔子弟,就是证明。有一天,她陪之瑜到九阳大观园里洗澡,她暗中对比了她与之瑜的美丽。平时她就知道,她没有之瑜的笑眉,眼睛似乎没有之瑜明亮,脸蛋似乎没有之瑜白皙,但姣美质嫰的微黄色的脸蛋,似乎比之瑜更加可人,更加讨人喜欢。在穿衣镜面前,她更欣赏自己凹凸有致的曲线:那凸显的酥胸,那纤细的腰肢,那微翘的双臀和那修长的双腿,一点也不比之瑜逊色,可以说,同之瑜一样,是一个天生的尤物。然而,这一切,平日,像其他农村姑娘一样,不得不用衣裳把它紧紧包裹起来,一双红晕姣嫩的乳房,不得不用一条三寸宽的白布,紧紧勒住,不让它凸起,免得人们对它指手划脚,惹事生非——她都没有权利像婚后产女的之瑜那样,自由,随便,任人欣赏。

 

小红知道自己的身份,是个佣人,上一辈人还叫丫鬟,住在三进后院,与奶娘黄氏相伴。平日,她负责中、后两院的应酬和杂活,有空便协助杂工李铁柱打扫卫生和管理花圃。

 

小红还知道,陈永森经常训诫家里人,要“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包括回门暂住的闺女和他自己,谁都不能例外。因此,她与黄铁柱都很轻松。黄氏每天都在做女红,或抱着丁之瑜的小女儿陈文贞玩。铁柱呢?重活他抢着干,没事时,便四脚拉叉地躺在椅子上打呼噜。她呢?除应酬回来暂住的小姐外,每天主要陪伴丁之瑜和她的小女儿陈文贞,有时偷闲看小说。

 

在几年的陪伴中,小红看到,丁之瑜是个爱读书的贤妻良母,她尊上爱下,且少于人争,在她看来,丁之瑜博学多才,又非常聪明。由于爱读,在丁之瑜夫妻寝房外间的书架上,放满了各种读物。从小人书到诸子百家,从科普到农业科技,在小红眼里,似乎应有尽有。不过,小红最爱看的是小说。

 

据丁之瑜观察,小红虽然没有读过中学,但很聰明,爱读书,爱看小说。小红曾对她说过,在家看的净是这公子投亲,那公子赶考,越看越没意思。由于她爱看小说,丁之瑜便向她推荐几部书,书架上都有,尽管拿去看。那几部是:《水浒传》、《三国演义》、《儒林外史》、《激流三部曲》和《施公案》,但她向她重点推荐是《红楼梦》。

 

在崔小红家里,《红楼梦》是禁止她阅读的淫书,而在这里,却是丁之瑜向她推荐的好书。也许是逆反心理起作用,她忤逆父母的训导,疯狂读起《红楼梦》来。

 

一天,风和日丽,小红和之瑜竟评论起《红楼梦》来。

    

小红说:“很多人说,《红楼梦》主要写的是宝黛爱情悲剧,我看写的主要是凤姐悲剧。‘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就是她的悲剧!”

 

之瑜说:“我也有同你一样的看法。但红学家们都说,在第五回的《红楼梦引子》里,就有‘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这是作者确定小说描写的中心。”

 

小红说:“作者说的不一定都对。譬如,小英莲多可爱,结果硬叫她当了薛呆子的小妾,真真一朶鲜花,被他硬插到了粪堆上。小英莲没读过书,却能理解‘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薛呆子是什么东西?张口‘女儿乐’,活脱脱一个大流氓。我真替她抱不平!”

 

之瑜说:“那是曹雪芹的构思设计,没有对不对的问题。”

 

小红说:“要是我写,我就叫香菱嫁给贾宝玉,或着嫁给柳湘莲。”

 

之瑜笑道:“看来你是看上贾宝玉和柳湘莲了?”

 

小红也笑道:“有人说,‘焦大不爱林妹妹’,那是身份;我不会去爱贾宝玉,也一样。”

 

之瑜笑道:“看来你爱上柳湘莲了?你可知道,他出家了。”

 

小红说:“知道。我爱他的人品,一个男人,就得像他那样。但尤三姐为他去自杀,我看,不值得。”

 

之瑜说:“也是没办法,命运使她遇到个贾珍那样个姐夫。”

 

“老流氓!”小红忿忿地说,“欺负了他儿媳妇秦可卿,又想霸占尤三姐。怪不得,柳湘莲对宝玉说,你家除了两头石狮子干净外,其他都不干净。”

 

之瑜笑道:“你说得过分了。大观园中绝大多数女人,还是干净的。”

 

小红说:“那是柳湘莲说的。”

 

之瑜笑道:“你一会儿说了几个柳湘莲,我问你,咱陈家庄里可有个‘柳湘莲’?”

 

一句话把小红问得脸通红。在之瑜的追问下,小红结结巴巴地说:“他可比不上柳湘莲。”

 

“他是谁?说给嫂子听听!”

 

小红笑而不答。

 

之瑜笑道:“你不说,我也猜个几分:那个‘柳湘莲’就是失踪了三年最近才回庄上的杨建平。对吧?”

 

小红仍笑而不答

 

之瑜笑道:“你不好意思说,我替你说。三年前,是俺娘替你们搭的桥,他失踪后,桥断了。这次,我来替你们重新搭桥,怎么样?”

 

小红仍笑而不答。

 

丁之瑜说到做到。第二天,她先到小红家说媒,得到应允后,又来到杨家。杨大顺见到丁之瑜,大吃一惊,以为儿子又对她无礼,闯了大祸;但听到她亲自来说媒后,不觉松了一口气,赶紧笑脸迎奉,便大少奶奶长大少奶奶短地让坐,看茶。

 

很快,“桥”搭了起来,双方商定了见面日子。

 

那一天,他俩在涧河边一棵柿树下碰面了。涧河河水静静地淌着,微风拂过,柿树树梢在轻轻地摇动,大地静悄悄的。三年多未谋面的杨建平和崔小红,心中没有大地那么平静。建平先向小红道歉,反复表示,那天对她冷落很懊悔,不应该,反复表示,她是他唯一信赖的人。但小红要的不是他的道歉,要的是这几年,在外都干了些什么?因为,风言风语说,他在上海当了汉奸。风言风语当汉奸,杨大顺也有所闻,盘问过建平,建平以当码头搬运工相答。杨大顺仍不放心,追问,建平急了,便说:“咱们中国人有偏见,总以为沦陷区的老百姓,都是汉奸,但不当良民,不给皇军粮、纳税、务工,这八年能活得过来么?”又说:“拿九阳、拿咱们陈家庄来说吧,不是也得给鬼子粮、纳税、务工吗?这都是汉奸吗?”尽管当亡国奴与当汉奸是有区别的,但这些话,把父亲说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在河边树下,建平也对小红这样说了。同未来的公公一样,小红也感觉建平说的有一定道理,便不再追问。

 

很快,建平和小红进入热恋,像涧河河水进入险滩,翻腾喧哗起来,他俩由相拥、相吻而结婚,一路顺风,没有历险,也没再发生什么波折。

随着建平和小红完婚,小天府计划正在积极实施中。

 

2、仙灯  

 

民国36年的豫西,仲夏之时,干旱无雨,赤地千里。一片片嗡嗡作响的“云雾”,匆匆飘过,须臾遮住了日光的暴虐,给地面上帶来了一丝凉意。然而,农民们没有一丝快感,他们都为今年的收成发愁,因为那片片“云雾”,是数以千万计的蝗虫在飞舞,落到田里,一扫而光。面对蝗虫的肆虐,农民只有扫帚拍打、驱赶,别无办法。

 

但在豫西,也有例外者,就是陈家庄。数以千万计的蝗虫,在飞舞中俯瞰河洛大地时,那绿水青山,吓坏了它们,不敢作些许停留,径直向新安,向渑池飞去。

 

绿水青山治蝗,闻所未闻,但陈家庄实践证明,可行。

 

绿水青山归功于陈家庄涧北农业供销合作公司,归功于该公司的掌门人陈仁礼。

 

年轻的陈仁礼,是陈家庄首富大地主陈家的长门长子,陈家的继承人。大学时代,便与平大教授合作,提出了改造陈家庄的计划,受到了父辈陈永森、陈永庆的支持。根据改造计划,他们成立了涧北农业供销合作公司,统筹安排,数年间,他们取得了显著成效:

 

首先,在涧河上修建了三个堰塘,使数百畝旱田变成了水浇地;

引进优良种子,增加了产量,并第一次利用涧水试种水稻成功;

在堰边修建了三座水车磨房,成了粮食加工的基地;鼓励种地户(佃农)在佃田的地边、地角植树,树归佃农所有;

为了藏富于佃农,陈家主动将地租普遍减低一成;

在陈家庄镇上,成立了产销一条龙的合作社,如屠宰社、豆腐坊、粉条坊、榨油坊、白酒坊和面粉坊等,还打造了“陈家庄豆腐乳”“陈家庄小磨油”和“陈家庄大麯”等品牌,远销九阳、开封等地;

此外,合作公司还与镇公所签订契约,引进资金,承包荒山造林和开垦荒地,使劳资两利,政府受益。

七年下来,陈家庄农民收入普遍增加了两到三成,陈家大院也增收一到两成,数千大洋的投资,已全部收回。

按仁礼计划,已开始投资一千五百大洋,在陈家庄修建一座九年一贯制实验学校。

 

陈仁礼的改造计划与实施,受到了县政府的表彰,作为涧北农业供销合作公司总经理的陈仁礼,也因而成了社会名流,被时人称谓河洛居士。

 

但在陈仁礼看来,河洛居士称号,应有他与妻子丁之瑜分享。因为,他认为,他的成就,与贤内助的妻子密不可分。

 

丁之瑜是个既聪明又贤惠的女人。她的聪明在于,爱学爱读,从不满足。她崇拜宋代李清照,特别是那句“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把她和李清照融合在一起了:她想当现代的李清照。但当她嫁到陈家庄后,仁礼的实业精神,感染了她,使她逐渐放弃了“现代李清照”的理想,下定决心,钻研农业技术和管理,辅佐仁礼搞实业。

 

陈仁礼在大学里的课本,她几乎通读了一遍,不懂的地方,请教于仁礼。她还选读了经济管理学,懂得了许多经济学理论和实践。她对自然科学兴趣浓烈,不仅订阅了一些科普杂志,还采购了一些科普书籍,如《趣味物理学》等。她对政治、时局也十分关注,她知道,在那里,大都是男人们活动领域,女人很少问津;但她很想知道,男人们在那里想什么,在那里干什么。公公陈永森的不幸,使她对人性与良知的关系产生疑问,因而对政府的宣教更加关注。由于她博览群书,很快被亲友们称谓“百事通”,甚至称谓“活字典”;又由于她经常为人写信,替人写状子,又被庄里人称谓“陈家庄的毛筆”。

 

她的贤惠在于,尊上爱下,也不抛头露面,更不与人争高下。她认为,做为一个女人,在家孝父母,婚后相夫君,娩后教子女,这都是做女人的本份。在涧北农业供销合作公司里,她没有担任任何职务,但仁礼的很多决策,都来自于她的意见。例如,减租、劳资两利、农副产品一条龙、创建品牌等,都是仁礼采纳了她的意见后成就的。但当有人奉承她时,她总说是仁礼教她的,当人们拿着文本恭维她时,她总是说,是仁礼教她那样写的,等等,从不把自己凌驾于仁礼之上。

 

公公陈永森“走”后,在四合院里,丁之瑜成了协助婆婆张氏管理家务的第一人,每天都安排得满满。早晨,同侍女、杂工李铁柱一块,收拾室内外清洁卫生;接着,向婆母请安;饭后,开始协助婆婆处理家务;空闲一会儿,便同侍女一起,教小女文贞唱儿歌,或逗着她玩乐;但更多的时间是看书,读报。为了当好仁礼的助理,她还常同侍女一起,到田间走走,到作坊里看看。

 

在田间,在作坊,她出访备受欢迎。这欢迎,不仅因为她是总经理夫人,陈家大少奶奶,更因她那出众的容貌,农民们因能目睹这位天仙而大饱眼福。

 

经常跟随丁之瑜出访的侍女崔小红,被陈家庄农民,称谓第二美人。许多人都知道,第二美人同杨建平结婚后,便离开了四合大院。近几个月,经常跟随丁之瑜出访的是侍女史怀秀,又被陈家庄农民称谓第三美人。

 

第三美人史怀秀,的确是个美人胚胎。那双乌黑的大眼,配上那幅白净圆圆的脸蛋,着实讨人喜欢,尽管她个子不高。

 

史怀秀是陈家种地户史忠良的幼女,民国34年初,才落户陈家庄。那些年,水灾、旱灾和兵灾,紧紧袭扰他们,使他们无法摆脱贫困。住在涡河边的农民史忠良,本是个种植水稻的能手,但连年干旱,涡河断流,连旱田都无收成,使他不得不带着全家老小六口,弃家逃荒。

 

当逃到陈家庄时,那山清水秀的自然地貌,吸引了他们,想驻脚此地,但不知能否租到地种。当他们知道当地的土地主要控制在涧北农业供销合作公司手里时,他们决定到合作公司里碰碰运气。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进展顺利,合作公司答应租给他们二十亩旱田。

 

他们在一处废弃的窑洞里安了家,开始整治土地和种植春麦等劳作。在劳作中,他发现,附近一块约五亩的水浇地,已部份撂荒,究其原因,是承租人改做买卖,顾不过来。经合作公司与原承租人协商,那块水浇地转租给史忠良。

 

令人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年的七月,在这块部份撂荒的土地上,竟收获了1,200多斤稻谷。做为合作公司总经理的陈仁礼,早就有结束陈家庄不能生产稻谷的历史,而史忠良的收获,使他看到了希望。于是,他带着助理张超然,亲自到史家拜访。

 

经张超然介绍,陈仁礼与史忠良握手相识。在窰洞门口外,在石块上落坐。史家其他人,有的站着,有的坐在土坎上,双眼都紧盯着这位陈家庄的头面人物。

 

“大叔,你在老家种多少年稻谷?”陈仁礼先开口问道。

 

“二十多年了。”史忠良回答。

 

“在老家怎么种不下去了?”

“这些年兵荒马乱,刀客,土匪,还有游击队,都得应酬,谁也不敢得罪;老天爷也不睁眼,不是水灾,便是旱灾,还有虫灾,实在过不下去了。”

“政府也不管管?”

“听说县政府大门开着,里面没个人影,随便进,随便出。”

“你以后有啥打算?”

“走着说着。”史忠良无可奈何。

 

这话陈仁礼听得多了。不是老百姓不会打算,而是打算没用。时局变化得太快,太多,老百姓跟不上趟,适应不了,只好走着说着。

 

“你看在这里怎么样?”陈仁礼又问。

 

“先干两年再说。”史忠良答得简单。

 

简单几句,陈仁礼判定忠良是个实实在在的农民。于是,他试探地问道:“你愿不愿意种下去,譬如稻谷?”

 

“愿意!愿意!”史忠良回答得恳切,甚至有点急切,因为,全家六口人都要吃饭。

 

此刻,陈仁礼并不急于公开他的计划,而是从科学技术上,测试一下这位农民的真实水平。于是,他考问起史忠良来。

 

他从水稻种植的气候、土地和水利等条件问起,问到了晒种、选种、整秧版、播种、插秧、缓苗、田间管理、收割和入仓保存等水稻种植保存的全过程。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位农民竟对答如流。仁礼暗暗称奇,这位农民是个种植水稻的能手。此时此刻,已到了公开他计划的时候。他问道:“如果明年扩大水稻种植面积,你能种多少亩?”

 

“可以再种二十亩。”史忠良不加思索地回答。

 

“二十五亩!能种过来吗?”仁礼再问。

 

“没问题!”史忠良肯定说。

 

为了使陈家庄的头面人物相信,史忠良把他全家介绍给陈仁礼。他指着站着的两个男青年说:“他俩是我的两个男孩,老大叫怀国,二十多了,老二叫怀民,快二十了,加上我,三个棒劳力。”指着坐在土坎上的妇人说:“她是他们的娘,姓徐,虽然四十一二了,腰板还比较硬朗,至少能顶半个劳动力。”指着坐在他妻子身边的老太说:“她是我娘,六十二了,能吃能喝,还能做饭洗衣裳。”指着站在后面的小妮儿说:“她是我的小闺女,叫怀秀,才十六,腰板太嫩,也不得叫她下地干活,在家帮奶奶。

 

史忠良的自我介绍,使陈仁礼确信了他们的能力。思考片刻,便对张超然说:“调二十亩水浇地给他们种。”

 

张超然答应后,随即做了记录。

 

“有什么困难没?”陈仁礼对史忠良说。

 

“我初来庄上,没帶什么农具。能不能借给我一头牛,”史忠良小心翼翼地说,“我会小心侍候,有什么差错,我照价赔偿。”

 

陈仁礼答复道:“可以。有什么困难只管跟我说,或跟超然说,都行。”

 

临别时,陈仁礼到窰洞里看了看,对张超然说:“庄西头不是还有四间空房子吗?叫他家先搬进去住。”

 

陈仁礼的安排,使史忠良全家都感激不尽,自不必细说。第二天他们便搬家,住进有四间瓦房子的小院里。

 

来年仲夏的一天,在正待抽穗的稻田边,来了一对美人。一阵夏风吹过,使美人秀发起舞,与绿油油的稻浪,交织在一起,使美人更加清丽可人。她们是去做家访的,特意拐到稻田边,看了看今年水稻的长势。

 

坐在门前树下纳鞋底的徐氏,远远就看见怀秀领着一个美人往家这边来。她看得清楚,忙起身迎上前去,满面春风地迎接丁之瑜。双方亲热、应答的客气话儿,你来我往,自不必细说。

 

踏进这个小院,便勾起了丁之瑜的美好回忆:她是从这里坐花轿被抬到陈家大院去的,时间流失得这么快,一晃就是四五年。四五年来,在她的辅佐下,陈仁礼率领陈家庄农民,使家乡面貌有很大改观。为了使小天府更上一层楼,大面积种植水稻,并力争创造出陈家庄品牌大米来,就成了她心目中的一个结。显然,她对史家的二十五亩水稻,寄于厚望。她来史家,就是想评估一下今年的收成,从而为明年的计划作准备。

 

刚刚拔完稗草回家的史忠良,正在床上歇息,忽然听见徐氏迎客声音,立即起身出门,将丁之瑜迎入房中。他搬了个圆凳,用手擦了擦凳面。他似觉凳面不够干净,便将一块干布沾湿,把凳面擦了几下,然后,又用一块干布,把凳面擦净;自觉凳面干净后,他才把凳搬到丁之瑜跟前,请她坐下。这时,只见怀秀端了一杯水,放到丁之瑜跟前。

 

史忠良对怀秀说:“水杯刷干净了没?”

 

“我跟丁姐半年多了,能不懂这些个?”

 

“越来越不懂规矩。”史忠良训斥女儿,“应该叫大少奶奶。”

 

“史大叔,”丁之瑜笑道,“抗战胜利了,规矩也得变变。是我不叫怀秀喚少奶奶的,叫她喚丁姐或大嫂,都中。”

 

“丁姐对我可好了,还教我读书,算帐,唱歌和写日记。”怀秀激动的说。

 

“大少和大少奶奶,是我家的恩公。”史忠良还在训斥他的幺女。

 

“大叔,”丁之瑜又笑道,“以后不要再唤大少、大少奶奶什么的,更不要说什么恩公。咱们是乡亲,是近邻,那样喚,远了,是不是?直接叫我的名字,岂不更亲,更近?”

 

“是!”史忠良连连点头。

 

尽管点头称是,史忠良还是感激不尽。看着自己的幺女能与仙女在一起,还能学文化,学打算盘,学唱歌,这是她的福份,也是他的福份,更是他家的福份。想着田里那绿油油谷浪,他心里盘算着,再过三四个月,五六千斤稻谷就能到手。这一切,都是陈家给的,他感激陈家,给了他一个翻身的机会。

 

当丁之瑜问起今年收成时,史忠良胸有成竹地说:“亩产200斤问题不大。”

 

“能收五千斤?”丁之瑜很兴奋。

 

“再施点绿肥,争取达到六千斤以上!”史忠良信心满满地说。

 

听了史忠良对收成的评估,丁之瑜十分高兴。在她和陈仁礼的心中,如果今年能产稻谷四千斤,明年就把种植水稻面积扩大到300亩,后年再扩大到一千亩,或更多。稻谷产量,如果今年能产稻谷四千斤,明年力争产25-30吨,后年将达到100吨以上。到那时,陈家庄的农民,富裕户会增加许多,陈家大院会更加兴旺发达。

 

当听史忠良说能收五千斤后,她心也暗暗盘算:一旦收成落实后,计划由涧北农业供销合作公司牽头,成立陈家庄水稻讲习所,培训种植水稻的农民,为扩大水稻生产做准备

 

面对可能的五千斤收成,丁之瑜高兴地说:“到那时,我同仁礼一定来家庆丰收!”

 

九月,在水稻收割和凉晒时,陈仁礼曾两度亲临现场,还亲自持镰割了一会儿。在稻谷入库后,丁之瑜同怀秀亲到史家,查看一下实际产量。

 

一般情况下,种地户对地主都会瞒报产量,希望少纳租,但史家却拿出了全部过秤记录。丁之瑜叫怀秀拿算盘打一下。在丁之瑜的指导下,怀秀打出合计产量为5,763斤,平均每亩为230.5斤。

 

看着产量单子,丁之瑜高兴地说:“忠良叔,我和仁礼祝贺你丰产又丰收,感谢你为陈家庄作出了榜样。”

 

史忠良对今年的收成十分满意,当场表示1,700斤。

 

然而,丁之瑜当场表态道:“仁礼说了,你们初来乍到,急需添置牲畜农具,今年地租全免了,等你翻身时,再交纳不迟。”

 

“那不中,不我们心不安。”史忠良憨厚地说。

 

“不中,我不能改变仁礼的决定。”

 

“少一点行吗?”史忠良说。

 

丁之瑜说:“刚才我说了,这是仁礼的决定,我无权改变。”看见史忠良还想说什么,便紧接着说:“我们还有求于你,忠良叔。”

 

史忠良感到意外,就说:“我能干什么?”

 

丁之瑜说:“秋收后,公司要开办水稻讲习班,培训明年愿意种水稻的农户,平大教授主讲,聘你当辅导员,手把手教教他们。”

 

“你们看得起我,我干!”

 

“如果明年水稻扩大到300亩,产量达到25-30吨,我还要再来你家庆丰收。”丁之瑜对明年充满了希望。

 

正说得兴奋,忽见史忠良的老娘,手里拿一具灯盏,走进屋内,把灯盏放到丁之瑜坐前的桌上说:“到那时,我点上这盏油灯欢迎你。”说罢,到坐到挨着丁之瑜不远的凳子上。

 

这盏油灯,丁之瑜没有见过。灯盏为黄铜材料,三层构造:第一层为圆桶灯座,上刻有三条曲线;第二层为三个灯碗,圆周均匀布设,灯捻舌朝外,碗把为仙人模样;第三层为一个稍大灯碗,三个灯捻舌朝外,与第二层灯捻舌相向,碗中为玉兔碗柱。

 

丁之瑜拿起油灯,反覆看了几遍,对史忠良母亲说:“这盏灯是个稀罕物,可是个老古董!”

 

“是。”忠良娘说,“这盏灯叫‘三仙拱月灯’。只有你来,才叫看。”

 

“‘三仙拱月’是啥意思?”之瑜虽读过许多古籍,却不知这个典故。

 

忠良娘说:“传说有三位神仙,一个叫铁拐李,一个叫沙悟净,一个是颜渊子,变化成三个可怜的老人,向狐狸、猴子和兔子讨要饭吃。狐狸和猴子,都拿了些食物给老人吃,只有兔子没有拿。当老人们再向兔子讨要时,兔子说:‘我没有,你们吃我吧’,说罢,就往烈火里跳。神仙们大受感动。于是,将兔子送到广寒宫,与嫦娥相伴,成了玉兔仙子;嫦娥从此也不再寂寞。”

 

听了这个传说,丁之瑜情不自禁地说:“这是盏善人灯。你看,那三个神仙是善人,那狐狸、猴子和兔子,也是善人。”

 

“啊,你说得很对,连狐狸、猴子、兔子都是善人。”忠良娘说。

 

“兔子性善,应该成仙。常言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丁之瑜笑着说。

 

“那可不一定。”忠良娘说,“这个三仙拱月灯,就是一个善人送给我的。可是她……”

 

“别说那事。”忠良娘还没有说完,便被儿子打断。

 

“善总会有善报。有时没见善报,那是时候没到。时候一到,定有善报。”对于善有善报的谶语,丁之瑜深信不疑。

 

“之瑜,她大姐……”忠良娘仔细端详着丁之瑜那张漂亮的脸蛋,似乎有许多话想要说,但又不便说。

 

丁之瑜何等聪明,她知道他们话里有话,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平常话。于是,她喚了一声“奶奶”后,便把凳子往忠良娘跟前挪了挪说:“你把我当成你的亲孙女,跟怀秀一样,好吗?”

 

“你们都是好人,就怕……”忠良娘欲说又止。

 

“娘,你少说一句好吧!”忠良又想制止娘。

 

“你怕我说,不说我心里憋得慌。他们是好人,是咱家的恩人,不说,就对不起恩人。”

 

啊呀!丁之瑜没有料到,忠良娘会把没说的话看得那么严重!不觉又把凳子往忠良娘身边挪了一挪,使身子紧靠着忠良娘,温和地说:“奶奶,不管你说什么,孙女都会听你老人家的。”

 

忠良娘看了一看儿子的脸,似乎觉得已得到了儿子的允许,便对丁之瑜说起来:“我说了,你也别害怕,事情总会向好处走。总向坏处,老天爷也不会答应。”

 

“是的,”丁之瑜顺口答道,“老天爷最公正。”

 

忠良娘拿起那盏铜灯说:“这盏灯原不是我家的,是十多年前,一个姓周的地主送给我的。她同你们家一样,也是个大户人家,有四五百亩地。人心可好了,人称周善人,我家租种她二十多亩地,从没有苛刻过我们。那一年,打土豪,分田地,她周家遭了殃。”

 

“有些人见人家富了,就眼红。”史忠良终于搭腔了。

 

“周善人见势不对劲,晚上,提着一个包袱,悄悄来到我家。”忠良娘说,“她打开包,拿出这盏灯,对我说:‘这是我家的传家宝,少说也有一百多年了,你替我保管一下。将来,如果我家有人在,你给他;如果没人在,就算我送给你。’她还向我讲三仙拱月的故事。她还说,她一辈子没做过什么亏心事,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相信善会有恶报。”

 

“没过多久,她家遭了大难。”史忠良为周家的遭遇而悲哀。

 

“周善人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打土豪,把男孩打成土豪,拉出去,崩了。分田地,分浮财,还要分婆娘,分闺女。周善人一听,上吊,‘走’了。这不是善有恶报吗?老天爷也不睁睁眼。”忠良娘说着,两眼流着泪。

 

“闺女也分了?”丁之瑜焦急地问道。

 

“分了,才十七岁,分给了一个贫农光棍。媳妇见势不好,带着两个小孩子,跑回娘家,躲了起来。几个月后,改嫁到外地去了。”

 

“后来政策变了。”史忠良補充说,“工作队队长当众宣布,分婆娘分闺女不符合党的政策,是破坏打土豪、分田地,破坏土地改革,是给党脸上抹黑,必须立即纠正。”

 

“纠是纠正了,闺女分给的那个光棍,是个三十多岁的二流子,把闺女糟蹋了。”忠良娘抹着眼泪说,“闺女被放了出来,回到土地庙的家,那里是分给她周家的两间草房,里面空荡荡的。当晚,她一头撞到土地爷座上,死了!”

 

“是‘立即纠正’了。”史忠良不解地说,“那些‘给党脸上抹黑’的人,一个也没处理,干部还是干部,积极分子还是积极分子,说这是爱护群众的积极性。”

 

“将来知道周家那两个小孩子的下落,或人家找上门来,这灯还是人家的。”忠良娘两眼噙着泪继续说。

 

丁之瑜已记不清楚,她是怎样走回家里的。她像一滩软塌塌的泥,精疲力尽地躺在床上。那周家的遭遇,像推搡不开的梦魇,紧紧缠着她,压迫着她,几乎使她喘不过气来。她有气无力地拿起早晨已看过的那张报纸,那条新闻又活鲜鲜地撞入她眼帘:5月16日,国民政府军第一个美国装备的机化整编七十四师,在山东孟良崮与共军作战时,全军覆没,中将师长张灵甫战死,蒋委员长还为他开了追悼会。平日关注时局动向的丁之瑜,尽管她能经常看到“杀朱拔毛肃清共匪”的墙标,尽管政府说有美式机械化的青年军206师镇守九阳,还有20架飞机空中支援,九阳可以说是金城汤池;但共军好象越来越強大,形势越来越紧张。这种急迫的形势,不禁使她提心吊胆起来:远离九阳三十多里的陈家庄,能说是金城汤池吗?式装备的七十四师,都被共军消灭了,庄里那二三十支汉阳造和二十来支三八大盖,顶什么用,只能说是不堪一击。共军来了怎么办?听说他们有搅锅队、听房队,能知道你每天都吃些什么,晚上都说了什么悄悄话;但这些都不可怕,可怕的是共了产,还要共妻共女,忠良娘说的不是共产共妻共女吗?共军来了陈家怎么办?是不是跟周家的命运一样?想到这里,她混身发凉,直起鸡皮疙瘩。

 

丁之瑜把自己听到的,想到的,统统告诉了婆母和仁礼。

 

听了媳妇说的话,张氏很紧张。对儿子说:“咱们搬到城里住吧,那里好歹有青年军把守,咱们庄上没有一个国军。”

 

仁礼对形势有自己的看法。他对娘说:“我在平大读书时,就遇到了几个学生,我怀疑,他们都是中共地下党组织成员。问他们听房队、搅锅队和共产共妻共女的事,他们说,共产党领导的革命,就是反对蒋介石的一党专制和个人独裁,争取劳动人民的民主和自由权力。听房队、搅锅队和共产共妻共女,都是国民党的造谣污蔑。”

 

张氏说:“那周家的事也是造谣污蔑?”

 

仁礼说:“这个我说不准。不过,他们也说,在大革命中,会有人借机乱来,害人。为了防止有人乱来,他们说,他们的领袖毛泽东,为了约束部下,亲自规定了几大纪律,几大注意。记得有这么几个条条:不拿老百姓一针一线,借东西要还,损坏东西要赔,还有,不准调戏女人。”

 

张氏惊叹道:“真是这样?”

 

“国民政府也不赖。”仁礼说,“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就很好,蒋委员长搞的新生活运动,提倡礼义廉耻,不也很好嘛。但这些好主义,就是实行不了,而且越来越专制独裁,越来越贪污腐败。如果国民政府不能赶快纠正,我看早晚会被共产党打败。”

 

张氏说:“照你说,共产党比国民政府还好?”

 

仁礼说:“我看不会赖。孙中山闹革命时,西太后骂他杀人放火,结果他胜利了,要实行三民主义和礼义廉耻,不是很好吗?国民政府说,日本鬼子对中国是三光政策,就是抢光、烧光、杀光,还强奸妇女,但九阳沦陷后,你见过吗?”

 

张氏道:“你说的倒是事实,但我总有点害怕。”

 

仁礼说:“之瑜你记得吗?抗战胜利那年,毛泽东在重庆答外国记者问时说,中国共产党倡导的中国,将是一个自由民主的中国,将实行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实现罗斯福的四大自由,全面实行‘无记名的选举’、‘国家民主化’ 和‘军队国家化’。这张报纸我还保存着。

 

“如果他说一套做一套呢?”张氏还是忧心重重。

 

娘说的恰恰是丁之瑜最担心的。因为,她读了一些历史书籍,知道一些统治者愚弄老百姓的故事,什么虚虚实实,宽猛相济,什么明一套,暗一套,什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等等。读史书使她逐渐认识到:不光要听他咋说的,更要看他咋做的。她俩夫妻多年了,她知到仁礼善良,执着,有自己对形势的看法。她记得,他曾对她说过,不管谁在九阳当权,我们都是顺民。他还对她说,他们陈家在陈家庄经营了一百多年,经历了满清、民国、军阀和鬼子的统治,曾多次遇到过白莲教、义和拳、刀客和红枪会的袭扰,还是能从几百号人的小村庄,发展成拥有一两万村民的大庄镇,还修了城墙,盖了城门。为什么?因为,对内,我们坚守仁义礼智信的理念,坚信造福于村民,陈家庄才能繁荣;对外,广交朋友,只要他不明火执仗地来庄上打砸抢烧,我们都笑脸迎奉,给点好处,息事宁人。她还听仁礼说过,有一次,有 50 多人的土匪武装,进攻城门。我们依靠二三十支八八式汉阳造,打伤了他们四五个,击退了他们的进攻。当他们抬伤员时,我们没有开枪,还扔给他们两个急救包,里面有红汞、酒棉、纱布和绷带。以后他们再也没来袭扰我们。

 

此时,仁礼也看出之瑜的担心。他对她说:“不要信那些宣传。为了消灭共产党,他们会妖魔化共产党,说共产党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对周家的遭遇,不可不信,但共产党不是说了,那是些给共产党脸上抹黑的人干的。我看,有人为了公报私仇,或往上爬,便不惜往共产党脸上抹黑,可能性很大。得民心者得天下,共产党不会不懂得这个道理。”他压低声音,悄悄地说:“据我所知,咱们陈家庄里就有几个共产党员,就是沈怀德、张甲高和杨建平,他们像个杀人不眨眼的红胡子吗?他们都是好人,只是与国民党政见不同而已。”

 

在丁之瑜看来,仁礼说的很有道理,但共产共妻共女,仍是她挥之不去的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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